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得嘴巴颤动不已,谁有冷漠的高鼻子无动于衷,形成了奇异的对照,打破了脸部的协调和平衡。
“忍着点儿!忍着点儿!马上给你治!马上!”她扬声说。我头一回听见她这种分若无人的高亢的声音。地伸长脖子,仰起头来环视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脸颊摩挲,最后终于亲吻起来。
我心头再次袭上了一股当时的恐惧感。我望了望房东姑娘。她正在望着别的方向哼着歌曲。
这时候,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隙流泻下来似的,也许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寂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产生了不谐调,包围着我们的汪明的画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闪光、远方的群山、洁白的岩石、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这些充满了画面的各个角落,令人感到细细的龟裂走遍了整个画面。
实际上应该发生的奇迹发生了。柏木渐渐不呻吟了。他抬起脸,抬起的瞬间,又朝我投来了一个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开始痛的时候,你这么一治,病就马上止住了*
于是,他用双手提住女子的秀发举起来。被攥住秀发的女子带着一副忠实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着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线灰蒙蒙,这瞬间,美丽小姐的容颜在我的眼帘里竟变成某因柏木所说的67岁老太婆的容颜了。
完成了奇迹之后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纵声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亲吻起来。他的笑声在洼地里的无计其数的松树梢上旋荡、久久地旋荡。
“怎么不说话呀?”柏木冲着默不作声的我说道,“特地为你带来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担心她会耻笑你的结巴吗?结巴!给巴!说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结巴呢?”
“他结巴?”公寓姑娘这才察觉似地说,“这么说,‘三个残疾人’□巴齐了两个学。
□《三个残疾人》,是日本狂言剧目之一。描写三个人化装为瞎子、哑巴和瘫子,趁财主不在家,打开酒仓纵值痛饮,待财主回来后,三个慌得乱作一团,竟弄错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这句话猛烈地刺伤了我,我羞得无地自容。然而,我对姑娘感到的憎恶,却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转变为一种突然的欲望,这是非常奇异的。
“咱们分两组上哪儿藏藏身吧。两小时后再回到这亭榭来。”柏木一边俯视着一直在纵情地荡秋千的情侣一边说。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后,就与房东姑娘一起从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侧,尔后又往东迁回,爬上了缓坡。
“他把小姐捧为‘圣女’呢,总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在无所谓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气啊。”
“当然无所谓华。那种残疾,又奈何呢?”
她的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这回我的反间竟流畅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的X型的腿吗?”
“别提了,那双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觉得他那双眼睛倒很漂亮。”
这样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样的想法,女子爱上了柏木没有察觉到的美,可我觉得女子对于我的傲慢劲儿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傲慢劲儿,只有使我自己拒绝了那种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经爬到坡道的尽头,来到了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方的山。竹林子覆盖着从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镇的斜坡地。竹林尽头屹立着一株迟开花的樱树,花儿尚未凋谢。那确实是迟开的花儿,大概是结结巴巴地开,也就迟迟尚未凋谢吧。
我心头一阵郁闷,胃部沉甸甸的。这不是由于喝酒的关系,而是因为一到紧急关头,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种从我的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结构就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简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铁制的机床。
正如我多次叙述过的,我十分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把高班同学的短剑鞘弄坏了,那时我已经清楚看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却第一次教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意外地富于术数,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够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
即使它称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备生的所有机能。如果在我们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造化赋予我们的所有生都是无目的的,并以此作为前提,那么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发是同等价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会说他没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阴郁的认识里,也会隐藏着足以使认识者陶醉的东西。而且,酒好歹还是使人陶醉的。
我们坐在褪了色并被蚕食了的杜鹃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什么会愿意这样陪着我。我对自已故意使用了残酷的表现,可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会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冲动所驱使呢?
人世间也可能有羞耻和充满亲切的无抵抗,但是姑娘却一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满在午睡者身上的苍蝇一样。
长时间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颏儿的触感,唤醒了我的欲望。虽然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梦,但现实感却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绕着别的轨道奔驰着。灰白的阴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声、花大姐吸着杜鹃花的叶子拼命地登攀……这些东西依然毫无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着。
毋宁说,我是想从将眼前的姑娘作为欲望的对象来思考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应该把它作为人生来思考。应该把它作为为了前进和获得的一道关口来思考。倘使错过眼前的机会,人生就将永远不会再来探访我了。这么一想,我的心就激动,可一旦付诸行动,却又得手给巴,话儿难以流畅地倾吐出来。这时,悬着一种万平屈辱的回忆。我应该毅然张口说话,即使结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来,把生占为己有!帕木那种刻薄的催促,“结巴!给巴!”那种毫不客气的叫唤,在我的耳边旋荡,唤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终于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摆。
这时候,金阁出现了。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而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处处留下了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尸体似的建筑物。这座永恒澄明地浮现着的金阁,在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不可思议的距离上出现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间阻挡着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笔画,精致小巧,眼看就渐渐变大,在它那纤巧的模型里,仿佛能看到几乎包容整个世界的巨大金阔的呼应,它甚至掩埋着我四周的世界的每个角落,把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完全填满。它像巨型的音乐充满世界,惟有用这种音乐才能使世界成为充满意义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金阁竟那样地疏远我,屹立在我之外,现在却又完全包围我,允许我在其结构内部占有我的位置。
房东姑娘走远了,变小了,变成像灰尘一样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阁拒绝,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绝。处处被美紧密地包围,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从美的立场来看,它也有权利要求我死了这条心吧。用一只手去触摸永远,另一只手去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倘使在于对一瞬间发警忠实,并让这一瞬间止步的话,或许金阁会知悉这种情况,短暂地取消对我的疏远,而亲自此做这一瞬间前来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间可以使我们陶醉,然而比起这时的金阁这种化做瞬间的永恒的姿态来,它是微不足道的。这一点,金阁是知悉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这种时候就会真正阻碍我们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让我们从夹缝中急机到的瞬间的美在这样的毒害面前简直不是对手,将会马上崩溃、毁灭,生本身也整个暴露在毁灭的淡菜色的光辉下。
我完全沉洒在幻影的金阁怀抱里,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待我清醒过来时,金阁已经隐没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筑物而且。它耸立在东北方向的遥远的衣笠山麓,从这里是不可能看见的。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金阁幻影的时间,已经消逝了。我躺在龟山公园的山冈顶上,四周只有草花和慢慢飞翔的昆虫,以及一个放肆地横躺着的姑娘。
对我突然的畏缩,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来了,然后她把腰身扭过去,背向着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面镜子照了照。她不言语,可是她的轻蔑却千遍万遍地刺着我的肌肤,宛如秋天的牛藤果扎在衣裳上一样。
天空低垂。轻轻的雨滴敲打在四周的草丛和杜鹃花的叶子上。我们连忙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踏上了通向刚才所在亭榭的道路。
这一天给我留下了极其暗淡的印象,我们的郊游凄楚地结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仅仅缘于此。这天晚上就农前,东京方面给老师发来了一封电报,老师旋即向全寺庙的人宣布了电报的内容。
鹤川死了。电文非常简单,只写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后来才了解到详情是这样的:鹤川去世的头天晚上曾到浅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归途在车站附近被一辆突然从小胡同里驶出来的卡车撞倒在地,颅骨骨折,当场毙命。全家人顿时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才想起应该给鹿苑寺发封电报时,已是事发后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时都没有流过的泪。因为比起父亲的死来,鹤川的死对我的关系更为重要。自从认识柏木以后,我同鹤川的关系多少有点疏远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值得,我同白昼的光明世界联系的一缕细丝,由于他的死而完全断掉了。我为失去的白昼,为失去的光明,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尝不想飞往东京去吊唁呢。可是我没有钱。老师每月充其量只给我五百元零花钱。母亲本来就很穷,一年预多给我寄一两回钱,每回约奖二三百元。母亲所以清理了家产而寄居在加往郡的伯父家,也是因为父亲死后她仅靠施主每月捐献不足五百元的救济米和政府发给的少得可怜的补助费难以为继的缘故。
我没能看见鹤川的遗体,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我困惑于不知怎样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确认锥川已经死亡了。昔日他裹着白衬衫在透过树叶缝隙筛落下来的阳光下荡起波浪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烧。谁能想像到像他那样专为光明而制造的、最适合于接受光明的肉体和精神,会被埋葬在墓土里安息呢?他身上毫无夭折的征兆,尽管他能逃脱地所生的不安和忧愁,但他却毫不具备类似死的因素。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摔然故去的吧。也许就像纯血种的动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样,鹤川光是由生的纯粹成分制造出来的,因此无法防御死。相反,应受诅咒的长寿却仿佛得到了保证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个透明的结构体。对我来说,这个透明的结构体平时总是个高深莫测的谜。由于他的死,这个谜就变得更加可怕了。从旁边驶出来的卡车,好像撞上了透明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把这个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马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这个比喻的。
所谓事故死亡这种纯粹的死,的确合乎他的无比纯洁的生的结构。通过瞬间的冲突接触之后,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这是迅速的化学作用……毫无疑问,那光明磊落的怪青年,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联结在一起。
可以断言,鹤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着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并不是仰仗误解和乐观的判断而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难以实现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种力量,一种坚韧的柔软性来保证的,这就成为他的运动的法则。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译成明朗的感情,这种做法含有某种无比正确的东西。这种光明,同我的阴暗在每一角落里都过分地照应,过分地显示出详细的对比,所以有时我不免怀疑起使川是否如实地产生过我这样的心位来了。其实并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纯粹的,也是偏颇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细致的体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许接近于丑恶的精密程度。倘使这个青年人不屈不挠的肉体力量不是在不断地支撑着它而运动的话,也许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于是卡车辗轧了他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