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 作者:毕飞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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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上不是一般的凌厉了。反正郭巧巧不在,玉米放碗搁筷都带上了动静,每一巴掌都带上了镇压的力度。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了。玉秀就是找不到出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玉秀慢慢地吃不消了。不敢多说话。心情越沉重,看上去越发像抗拒。认错实在是不容易的,你首先要搞清楚你的当家人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方式对了,你的“态度”才算得上“端正”。
摊牌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玉秀还蒙在鼓里。这一天郭家兴到县城去开会,家里头一下子空了,只留下了玉米和玉秀。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有了短兵相接的压迫性。吃完了早饭,玉米突然喊玉秀的名字。玉秀在厨房里答应过,匆匆赶到堂屋,十个手指头都还是汤汤水水的。一进门架势就很不好。玉米坐在藤椅上,姐夫固定不变的那个座位。玉米跷上腿,不说话,玉秀的心里很沉重了。玉秀站到玉米的面前,玉米却不看她,只是望着自己的脚。玉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钱,放在桌面上,说:“玉秀,这是给你的。”玉秀望着钱,松了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好感觉,说:“大姐,我不要。我伺候大姐怎么能要钱。”话说得很得体了。玉米却没有理她的茬,又拿出一张十块的,捻过了,压在两块钱的边上。说:“你把这十块钱带给妈妈。”玉米丢下这句话,一个人朝卧室里去了。玉秀一个人站在堂屋,突然明白过来了,“把钱带给妈妈”,这不是命令玉秀回王家庄是什么?玉秀一阵慌,跟在玉米的身后,跟进了卧室。玉秀脱口说:“姐。”玉米不听。玉秀又喊了一遍:“姐!”玉米背对着她,抱起了胳膊,眼睛望着窗户的外头。玉秀到底冷静下来了,说:“姐,我不能回王家庄了,你要是硬逼我回去,我只有去死。”玉秀究竟聪明,这句话说得也极有讲究。一方面是实情;一方面又是柔中有刚的,话说得虽然软,甚至带有哀求的意思,可是对自己的亲姐姐来说,却又暗藏了一股要挟的力量。玉米回过了头来,面带微笑了,客客气气地说:“玉秀,你去死。我送你一套毛料做寿衣。”这样的回答玉秀始料不及,傻了,虽然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羞煞人了。玉秀愣愣地望着她的大姐。姊妹两个就这么望着,这一次的对视是漫长的,严酷的,四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带上了总结历史和开创未来的双重意义。玉秀的眼睛终于眨巴了,目光开始软了,彻底软了,一直软到心,软到了膝盖。玉秀“咕嘟”一下,给玉米跪下了。玉秀是知道的,跪这个东西是永久性的,下去了,就上不来了。你永远比别人矮了一截子了。玉米还是不说话。玉秀跪在玉米的跟前,眼泪早已经汪开来了,对着玉米的脚背胡乱便是一顿磕。时间过去很久了。玉米放下胳膊,蹲下来,一只手抚在了玉秀的头上,慢慢地摸,一圈又一圈地摸,玉米的眼眶里头一点一点地湿润了,涌上了厚厚的泪。玉米托起玉秀的下巴,说:“玉秀,你怎么能忘了,我们才是嫡亲的姊妹。我才是你嫡亲的姐姐。”分外地语重心长了。慢慢把玉秀搂进了怀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玉米决定打开窗子说亮话了。玉米断断续续的,有句无章的,从自己相亲的那一天说起,一直说到如何盘算着把玉秀接过来,如何才能让玉秀在镇上混出一副模样。玉米越说越伤心,眼泪一行一行的。玉米说:“玉秀,弟弟还小,她们几个一个都指望不上,姊妹几个就数你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大姐的心哪?啊?还这样妖里妖气的?啊?还和大姐作对,啊?!”玉米的话里有了几分的凄凉了。玉米说:“玉秀,你要出息。一定要出息!给王家庄的人看看!你可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仰着头,望着她的大姐,从心窝子里头发现自己真的不如大姐,辜负了大姐,对不起大姐了。玉秀“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说:“姐,我是个吃屎的东西。我对不起你。”玉米说:“你的心里怎么能没有家?啊?不是这个家,是我们的那个家。”玉秀放开大姐的腿,静静地听,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心中充满了惭愧和悔恨。感到自己这一次真的长大了,是个大人了。玉秀暗地里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一把扑在玉米的怀里,发誓了:“姐,都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让大姐失望了。我要是再对不起大姐就不得好死。”
星期天的正午太阳特别地火爆,玉米决定把家里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柜里毕竟经历了霉雨季节,为了防霉,讲究的人家还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阳里出出潮。玉秀又是翻箱又是倒柜,衣裳挂了一天井,花花绿绿的,满天井都是樟脑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是很喜欢樟脑的气味的,今年却有些特别,闻不来了。玉米想,看来还是害喜的缘故,所有的气味都不大对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里头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怜惜,很满意了,有一种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有的感觉。看起来玉米还是笑到了最后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开动郭家兴,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个下午都坐在郭家兴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眯着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的衣裳。玉米后来闭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砖上。玉秀连忙走上来,替玉米扇了一会儿风。玉米小睡了几分钟,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静静地怀孕吧,闲着也是闲着。
玉秀不停地来到烈日底下,阳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这里翻一下,那里翻一下。动作相当地轻快。人站在衣服堆里,是那种很厚实的热。玉秀能感觉到樟脑的气味蓬勃的劲头,在太阳下面热烘烘的,一个劲地弥漫。玉秀用力地嗅着樟脑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实也不完全因为樟脑的气味,说到底还是因为别的。这么些年来玉秀一直和玉米较着劲,可是,给玉米跪下去之后,玉秀真的伏贴了,踏实了,成了别样的快乐,别样的幸福。伏贴其实也是有瘾的,伏贴惯了,会很甘心,很情愿。滋味越来越好。当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郭巧巧不回来,家里头终归是要简单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她那脾气,不等到下乡插队的事情闹过去,怕是不会回来的。就算是回来了,离她到纺织厂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么一想玉秀感觉到往后的日子又有了盼头,嘴里都哼起曲子来了,是电影里的插曲,还有淮剧好听的唱腔。
下午的三点多钟天井的大门突然响了。大门原来是开着的,玉米关照玉秀,这么多的衣裳,这么高级的料子,又是府绸又是咔叽又是平绒,还有那么多的毛线,让机关里的人看见了不妥当。还是关上门,闩起来,闷声大发财的好。天井里的衣裳虽说都是郭家兴的前妻留下来的,现在自然是玉米的了。这个是该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们,但是,带到王家庄,尺寸改一改,姊妹几个一人一身新,终究是个去处。穿在姊妹们的身上,露脸面的当然还是玉米。她们享的毕竟还是玉米的福。天井的门响了,玉秀走上去,拉开门闩,门口却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台阶上还放了一只人造革皮包,上面印有花体的“上海”字样。小伙子很帅,有一种很有文化的气派,衬衫束在裤带的里头,口袋里头还有一支笔。衣冠齐整的,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有一种难得的抖擞。玉秀仔细看了半天,小伙子也对着玉秀仔细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到:“大姐,是郭左回来了!”玉秀帮郭左拎回皮包,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已经来到屋檐底下,站在玉米的对面了。玉米望着郭家兴的大儿子,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唉呀”了一声,跨下来一步,又“唉呀”了一声。郭左笑着说:“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纪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时有点难为情,却没想到郭左这样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几下。这时候玉秀已经把洗脸盆端过来了。玉米连忙从水里捞起毛巾,拧成把子,对郭左说:“擦擦汗,快擦擦汗。”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对这样的称呼相当满意了。他这样称呼玉米,反而避开了许多尴尬,有了别样的亲和力,好相处了。郭左看上去还是要比玉米大上一两岁,名分上是母子,毕竟还是同辈。玉米喜欢。玉米当即便对郭左产生了良好的印象。玉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比较起来,郭巧巧这丫头嘎咕,是个不识好歹的货。郭左这样多好呢。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爽了。郭左坐到父亲的藤椅里头,拿起父亲的烟,点上一根,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里都是衣裳,花花绿绿的。玉米吩咐玉秀赶紧收拾衣裳,自己却走进厨房了。玉米要亲手为郭左下一碗清汤面。再怎么说,自己是做母亲的,还是要有点母亲的样子。玉秀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经坐在藤椅里头静静地看书了,是砖头一样厚的书。玉秀今天的心情本来不错,这会儿愈加特别,特别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觉真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样的心情虽说有点说不上来路,可高兴是千真万确的,瞒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里头却在唱,不只是淮剧的唱腔,还带上锣鼓。怎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呢。在她忙进忙出的过程中,每一次都要瞥一眼郭左,有意无意的,瞥上那么一眼。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点看不住自己了。郭左显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阳底下,这时候已经戴上了一顶草帽。宽宽的帽檐上有毛主席的题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郭左和玉秀对视的时候玉秀突然冲着郭左笑起来了。没有一点由头,只是抽象的高兴与热情,特别地空洞,却又特别地由衷,像是从心窝子里头直接流淌出来的。这时候太阳刚好偏西,照亮了玉秀嘴里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闪一闪的。郭左想,这个家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生气。母亲去世的时候郭左原本应当回来一次的,顺便把这些年积余下来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兴忙得很,母亲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把尸体送进了焚尸炉。回过头来给郭左去了一封信,相当长,都是极其严肃的哲学问题。郭家兴着重阐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生与死的辩证法,很有理论质量了。郭左就没有回来。郭左这一次回来倒不是因为休假,而是工伤。纠察队训练的时候脑袋被撞成了脑震荡,只能回来了。傍晚时分郭家兴下班了,父子两个对视了一下,点了一个头,郭家兴问了一两句什么,郭左回答了一两句什么,然后什么都不说了。玉秀想,这个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却都是同志般的关系。就连打招呼也匆忙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产的样子。这样的父子关系真是少有的。
郭左哪里都没有去,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里头看书。玉秀想,看起来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个闷葫芦。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玉秀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郭左不是那样,很会说笑的。这一天的下午郭家兴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个人坐在父亲的藤椅里头,膝盖上放了一本书。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烟冒出一缕一缕的烟,蓝花花地升腾,扩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没了。玉秀午睡起来,来到堂屋里收拾,顺便给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来也是刚刚午睡的样子,腮帮上头全是草席的印子,半张脸像是用灯芯绒缝补起来的。玉秀想笑,郭左刚刚抬头,玉秀却把笑容放到胳膊肘里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说:“笑什么?”玉秀放下胳膊,脸上的笑容却早已无影无踪,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干咳了一声。郭左合上书,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玉秀眨巴几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说:“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双眼皮有韭菜的叶子那么宽,还双得特别地深,很媚气。郭左的脸上流露出很难办的样子,说:“这个困难了。”玉秀提醒说:“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么了,我总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来,又做出思考的样子,说:“玉什么呢?”玉秀说:“秀。优秀的秀。”郭左点了点头,记住了,又埋下头去看书。玉秀以为郭左会和她说些什么的,郭左却没有。玉秀想,什么好看的书,这样吸引人?玉秀走上来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书的角落,弯下腰,侧着脑袋,嘴里说:“斯巴达克斯。”玉秀看了半天,个个字都认识,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