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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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为御侍,虽心有不愿不平,但还不至将其视之为耻辱苦难。
“眉目轻佻,不知居心。”
穆齐讥诮之语传来,令得包括皇上在内的舱中所有人等全将目光投向了他。
迎着众人视线,穆齐冲我冷笑一声,然后傲慢地从我身边走过,站到离皇座最近手处。
我抬眼观察皇上神色,见他仍是不喜不怒的一脸平和,便放下心甩头不理穆齐的挑衅。
连些日来,穆齐对我的有意针对几乎人人明了,只是他也知些分寸,未曾直言恶语。我本是顾及他是尊贵王爷,一直回避忍让,后来一时难耐回嘴之时,发觉皇上似乎并无阻止之意,反是乐于坐观他和我之间暗涛汹涌。虽然不知他如此态度是何用意,但心下既有了保障,我也就少了戒惧,对穆齐的言语攻击索性回以冷颜,毫不管他郡王架子,弄得他一见我更是怒火难耐。
“何爱卿,今天先讲到这里吧,等船队后日到达洪泽,你随朕一同去视察。”皇上如不曾看到穆齐额上青筋一般,径自对何振镛说道。
“微臣遵旨。”何振镛连忙应了。
“太平君有无兴趣到时一起去见识一下洪泽湖上的高堰大堤?”
“微臣……”
开口间,我略一迟疑,皇上有此一问,是希望我答应,还是仅只随口一言?
“皇兄!为何让他同行?”还不待我有所判断,身边早已有人出声拦阻,不必看也知是穆齐,“巡察水利,何等大事,关系民生民本,非同儿戏,太平君乃后宫之人,又不谙水工,与此有何相干?还请皇兄三思。”
皇上却不立时回答,只悠哉地以手支颌,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我。
我无法了解他的意图,于是仔细审度他的表情动作,但见他在穆齐回头瞪视向我时,冲我微微摇了摇首。
心下主意便定。
“宣献王既如此说,微臣届时留在船上便是。”
十四
暗香浮动,红烛泣泪。
紧闭着眼睛慢慢平复呼吸,寻回片刻失落的意识,任由一只手拨开我额前汗湿的发丝。
手指撤回,然后耳边击掌声响,只听得门被“吱呀”拉开,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
“别这么睡着了。”
刚被唤回过神来,便觉身子陡然悬空,赶紧张开眼,发觉他已经抱着我下了床。
他虽貌似文士,然而却并非如寻常书士般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为保身强体,一定自幼便有习学武功,才能轻松将我抱起。
转头看向一旁热气冒腾的浴桶已经接近,我忙抓住他胸前衣襟。
“应该您先沐浴才是……”
说话间,已经被放入了桶内,肌肤瞬间与热水相触,引起一阵战栗。
“如今在宫外,哪里去守那许多规矩。”
不待他说,一旁张善早已走了过来,拿着巾子为我开始擦洗身体。
他既金口已开,我也就只好坐了下来,慢慢享受全身酸软被热气化开,得以重回舒展的惬意。
船行数日,每夜必然有当地官员进献美姬娆女,皇上虽也不完全推拒,然而真正有留下过夜的却只得两次,其余几晚均是传了我来。
是江苏温婉佳丽不得入圣上之眼?还是担心宫外女子不够洁净?又或者是……皇上近日真个偏爱起男色来了?
即便如此,想必圣意之下,送上来的美童也会不可胜数吧?
“叶岚。”
轻唤之声,令我立刻停止了遐思。
“在。”
他此时随意披着袍子坐在一边,从紫檀寿山石面方桌上拿起放着的信折来,也不拆开,只在手里翻来倒去看着。
“你觉得……君待臣之道,当为何?”
我看向他手中的信件,那似乎应当是每日由京城送过来的官函。
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情么?
“叶岚乃后宫御侍,不敢妄言政事。”
他轻笑了一声,不甚在意我的回避问题。
“朕以为,防之为下,收之为上。”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难解,那,为什么他却如此费心布局要办常济?
接收到我疑问的眼神,他将信折扔回桌上,了然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要分可收之人,和不可收之人。”
原来是这样,那么,常济就属于那“不可收之人”了,所以,只能除之。
“你认为郑亲王又如何?”
郑亲王,是可收之人,还是不可收之人?
皇上此时已经同一干大臣及宣献王穆齐一同去视察高家堰了,而我则依之前所言,留在了船上。
从早晨他们出发之后,我便一直在房内思考着这个问题。
以我的经验忖度圣上之为人,一言一句定有其深意,突发之语绝不会只是闲谈淡扯。
那么他昨晚对我所说,究竟是何用意?
郑亲王,先皇之弟,当今圣上之叔,位高权重,乃皇族之中最受皇上倚仗之人,如今皇上南巡之时,便是由郑亲王作为代表,联同军机大臣和中堂代为处理朝中常务。
也正因此,其子穆齐才必然要随驾同行,以保皇上不在朝时的京城安定。
凭郑亲王的辈份地位,再以其平日严谨清肃之风,绝无可除之理。
防之既为下,也就是说,皇上想要将郑亲王彻底收为自己可靠之人?
果真如此的话,那最好最有效的办法,会是怎样?
只怕,皇上连日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正是与此大大有关吧。
十五
等到皇上一行人归来,已是下午未时。
一进到主舱内,穆齐看到我,就先极为得意地一笑,仿若示威一般。
我则毫不动怒地迎上他,礼貌问道:“不知王爷此行,可有眼界大开?想必高堰大堤一定甚是壮观。”
“那是自然。可惜你没能去看,真是遗憾啊。”
虽云“遗憾”,表情上却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哦?那敢请王爷赐教一二,为叶岚讲述一下,也好令叶岚得如亲临一般。”
“哼哼,算你会问。那高家堰不愧有‘水上长城’之称,共有一百零八道弯,其直立条石墙使用六万余块千斤条石,上有五座减水坝,护淮扬两府万亩良田。”穆齐讲得兴起,径自拉了把黄花梨官帽椅坐下,继续滔滔不绝,“不只如此,我们还在大堤上看到了许多铁兽,甚是奇特,你可知它们是做何用处?那是为了根治水患,古人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之理,立‘九牛二虎一只鸡’于大堤之上,以此镇水。那些铁牛,每只重八千余斤,肩肋部有阳文楷书铭文,你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对着他傲慢自得之色,我不由得兴起一股耍弄人的欲望,转头看向首座之上的皇上,他正注视着我们,一脸高深莫测的兴味。
“不知……写的可是,‘维金克水蛟龙臧,维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淮扬,永除昏垫报吾皇’这四句?”
看着穆齐一瞬间震惊愣住的吃鳖表情,我不禁将心底的暗笑带到了脸上来。
“你、你……”惊愕过后,穆齐恼羞成怒起来,“哼!不过会点文墨上的东西,偏作卖弄。”
我扬眉,“虽是卖弄之物,不过王爷难道自信在文识上可胜过叶岚?”
穆齐不禁语噎。
我久居京内,自然有所耳闻,郑亲王独子不好学问,自言要承其父昔日大将军之名,以武扬威,因此若论斗文,他哪里会有半分胜我的可能。
果然,穆齐又搬出他万年不变的理由。
“本王志不在文而在武,文有何用?国危时不能安邦平乱,男儿疆场论英雄,金戈铁马,哪似有些人,只会躲在深墙高院里研究些缠绵诗曲。要是比武艺的话,只怕你要跪下来向本王叩头求饶呢。”
手下不由微微攥紧,我心中这时已真正有些动怒,我叶岚虽然确实不谙拳脚功夫,但也不是就能这样子任凭侮辱的。
眼角觑向站在一旁的何振镛,方才听到穆齐贬文扬武时,他脸色已经不很好看,只是未曾显露。这穆齐,说话果然不经一点考量。
冲着穆齐冷笑一声,伸手指向舱内一方,“王爷何必向微臣显示这等本事,微臣自知武功技艺上没有半分修为可言,然而王爷向微臣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耀武扬威,不觉欺人么?若王爷果真武艺高超的话,如今御前一等侍卫就在眼前,何不过过招切磋切磋,也好让微臣见识一下?”
被我一提醒,穆齐立刻转头看向在不远处默默站着的据说为大内第一高手的御前侍卫额布,眼神间明显露出了怯意。
“太平君不可胡闹。”上位者此时突然开口。
我则没有理会,继续咄咄逼人。
“王爷为何不说话了?还是说,王爷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所谓安邦定国,原来也不过嘴上说说么?不过也对,额布的身手,王爷的确应该慎思。”
“叶岚,你不要欺人太甚!谁说本王没信心了?本王自幼习武,还没有怕过哪个。”
他话一出口,我立刻转身跪了下来。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宣献王同额布在此比试一场,由皇上担任仲裁。”
皇上略显无奈地向穆齐问道:“皇弟可是当真?”
此时骑虎难下的局面,穆齐又哪能说不,只得强点了点头。
“罢了,那你们各自准备一下,不必使用兵器,点到为止即可。”
于是,主舱中间被辟了块场子出来,穆齐换了一身紧身劲装回来后,便和额布一起在场中对站下。
“皇弟,额布,各自都千万小心。”
嘱咐完后,皇上一比手势,宣布了开始。
穆齐抬眼狠狠瞪了我一下,当先冲向了额布。
而额布方位不动,牢牢扎着下盘,原地挥手挡格。
他们招来式去,虎虎生风,然而我丝毫不懂武功,也就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两人越打越快,令我几乎要跟不上观看的速度。
不过即使再外行的人也仍能看出,穆齐在额布手下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
虽然额布仅是以守代攻,并未向穆齐进逼,但时间一长,孰高孰下自然明显了起来。
额布这方不累不喘,从容镇定,而穆齐却早已乱了方寸,动作愈显迟缓,只能疲于招架。
正在一个额布有机会一举制住穆齐的时候,他的脚下却意外地踉跄了一步,不只没能准确捉住穆齐手腕,反而被他逮住空隙,单掌击在了肩上。
额布一个后跃,扶住肩膀退了开来。
“属下败了,谢王爷赐教。”
不只我们观者吃惊,连穆齐自己也是一愣。
不过,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一派得意地冲额布抱了抱拳,“哪里哪里,额侍卫本事也很高强,不愧为大内第一高手。”
在场人等只怕俱能看出,方才乃是额布故意失招,使穆齐不致太损了面子,谁想他竟真就顺着话继续爬了上去,虽然夸的是额布,但谁又会不知他真正赞的是打败了额布的自己。
穆齐走到我面前,双手抱胸,“不知道太平君看得可还满意?”
“呵,微臣的确看到王爷受了额布诸多照顾啊,实在应该好好相谢。不过也对……王爷金枝贵体,若是有了什么差池,谁能赔得起?也难怪额侍卫需要及时收手。”我毫不退让。
“你什么意思?你说本王欺人了么?你又凭什么说本王赢得不真?”
这简直就已是耍赖了,我冷哼,“是不是真本事,王爷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当下,剑拔弩张。
“白面小子,哪里懂武功之事。”
“那……”我停住口,环视了舱内众人一圈,然后目光定定落在了依旧不动声色的皇上身上,“微臣听说皇上文武兼修,乃不世之材,今日微臣斗胆,恳求皇上一展身手,这样,也就不会存在故意避让之嫌,可还宣献王一个公道。”
“叶岚你好大胆子!皇兄何等身份,怎可随意出手,若万金之体稍有损伤,拿你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的!”不待皇上开口,穆齐已先行喝阻。
“皇上尚未说话,宣献王这么急做什么?”
我拿话轻巧一堵,他也就只好乖乖闭嘴。
“你们两个,真是……今日非要结下梁子不可了么……”说着,皇上站起身,从首座上走了下来,“罢了,你们也不必再争,朕就活动活动也无妨,只是结果无论胜败,你们二人都不得再行争议。你们一个是朕的皇弟,一个是朕的御侍,既是南巡同行,理应好生和睦相处,怎可反先彼此为敌?”
“谨遵皇上旨意。”
我立刻低下头来,偏眼看向穆齐有气不得发,于是愈加表现得恭谨。
“齐弟,朕似乎从未和你交手过?”换上紫金绣龙劲装的皇上走到中央,嘴角噙笑,虽穿着已变,但看起来依然更像个书生而非习武之人。
“臣弟不曾有这个荣幸。”
想来也是,身边有层层侍卫护驾,能令天子出手的场面自然少之又少,恐怕除了宫中善扑营陪练的猛士们外,鲜少能有人见到他的功夫。
“那你今日毋须顾忌,我们兄弟真正切磋一番吧。”
说罢,皇上迈前一步,起手出招。
所谓猫戏老鼠当为何样?
只怕,便与眼前情形差不了许多吧。
明明不见如何精妙费力,只是似乎招招都如早已预测到了穆齐下一步行动一般,轻轻松松地击在要害处,将穆齐的全部力道化于无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