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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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疑问一个复一个,可我不能问,我与明绪之间的立场早不单纯,也不再是能直言相谈的关系。
但意外的,最先知道了事情进展的人正是我。
那日,正午未至,从御前侍卫高呼“万岁驾到”到皇上人已步入永寿宫正庭的时间,只让我来得及匆匆出殿跪拜行礼。
他脸上无怒,但身上隐藏的情绪极为明显,只挥挥手让我起身,便大步进了殿内。
我随之入内,遣退了左右宫人,却不知月余来难得见面,他今日的不悦是为了哪般。
皇上在房里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向我,“叶岚,要不是有你,朕还真难以晓得,这明绪果然有些手段,竟让朕也要暂时顺了他的心意。”
我心下立时一惊,“不知皇上此话怎讲?”
他轻哼了一声,“母后那边已来向朕‘建议’,让朕将明绪也升为华容,说什么反正也已经有了你这开例,再多一个也不算什么。明绪实在本事,连朕这做儿子的也不能够,他却能讨得母后如此欢心,肯来为他开这个口。”
升为华容?真的会如宫中上下猜测一般?皇太后对宫内御侍一向虽不至于厌恶,却也不甚喜欢,我被封品时未得到她半句好言,可依皇上所说……
“或许……或许只是太后偏爱,一心提拔?”下意识地,我仍为明绪辩解道。
“一心提拔?”皇上边重复着边看我,“叶岚,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还不肯承认?事情真相是怎样,你明明也很清楚,朕的母后是个随随便便管闲事的人吗?如果你的好朋友明绪真的没有这个意愿,他是一定有办法劝回太后的,恐怕事实是他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高兴答应得紧吧?”
我无言以答,对,他说的都没错,他以一个君王的眼光将自己的臣子看得很透彻,而我却是转换不过来立场的人。
可是,那个清冷如月的明绪,真的会想要做一个处于斗争中心的人?我实在无法把“华容”这个词同他联想起来。
是我看错了明绪?还是……明绪,你看错了你自己?
“朕今日来是想先告诉你一声,明绪晋升恐怕已成定局,不过,不会是现在,朕还会和太后那边周旋上一段时间,这期间,你要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千万不能大意,朕有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只能靠你自己。”
“谢皇上提醒。”听到他的话,我也不由得放下刚才的心思,微笑点头。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在这些宛如命令的话里,其实隐含着他对我的关心,身为皇上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而以前的我也因此曾经那么多次误听过他的真正意思。
他放缓了神色看着我,手有些迟疑地贴上我的脸颊,指尖辗转游走,“……朕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机会好好看你了。”
在我肌肤之外的那层皮肤带着一种难言的温度。
“叶岚一切安好,您不必挂心。”
“是啊,朕倒宁愿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会离开了朕就无法安好呢?……你的感情,为什么这么吝惜。”
我以不语带过。
因为吝惜,所以才宝贵吧。
“朕本还想着,带你一起看看八月的木樨丹桂,没想到转眼间,八月就已经过了……”
八月桂花,九里飘香,只是闻香亦思乡。“等到明年桂花还会再开,皇上一样可以欣赏。”
“明年……”他沉吟,突然双手扳过我的肩头,郑重说道:“叶岚,记得,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输给任何人,不能被任何人捉住痛脚,你,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能力。朕知道你可以站得多高,可是你必须首先有胜过所有人的觉悟,记住,是所有人。你始终让朕最不放心的,就是明明已经选择了,心却不够决绝。”
他的话,似乎带着某种暗示。
“我会记得,可是……请告诉我理由。”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纠结,“理由……朕会给你,再过些日子你就会知道……至少有一个理由,是朕爱你。”
一个,但,并不是全部吗?
我垂目。
三十八
九月的夜宴会上,平日难得一见的皇太后亲来露了面,别的妃子们惊讶之余皆捉摸着皇太后这番行为的用意,而只有我知晓,她此来必是与明绪有关。
果不其然,席开未久,皇太后便在一片肃默氛围中开了口,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到了后宫之道上去。
“……所以说,并不是平日嘴上挂着多少句敬爱皇上,就真的表示心里是那样,真正有心的人,即使做的是小事,也能看到当中的用心。就像启祥宫的念安君明绪,你们在皇上寿辰时送的都是些古董珠宝,文墨玩物,可他送的却是亲手抄写为皇上祈福的佛经,东西虽小,里面的感情贵重,也才是真正花了心思,也才是真正的惦念皇上。”
坐在下首的低阶女妃里自然有不服气的,又有些莽撞,立刻便接话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大家也都会抄啊,何况还不知是不是他真的动笔,或者是做样子讨太后皇上欢心。”
我的位子离皇太后较近,将她面上神情变化看得清楚,但见她眸中锐意只是一闪而逝,然后便露出了笑容,不愧是皇上的生母,心思深沉处颇与皇上相像。
“你们都是官家出身,个个知文识字,自然会抄,哀家刚才也说了,真心才是最重要的,抄书并不困难,可是哀家问你,你可知道《无量寿经》和《金刚经》的全名叫什么?”
被问到的那名贵人立时哑言。
“是《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至少在哀家召见明绪时,他立刻就答了出来。”
看了看满座噤声不语的人们,她颇满意地继续说道:“况且哀家与他闲聊之时,他的见识学问实在令哀家佩服,对我朝历史现情也有十分独到的见解,最难得为人谦和有礼,比之多少纨绔子弟的品行简直有云泥之差,若是宫里的人都能那么恭平和顺,那哀家就要抚手称庆了。”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望向下首,“对了,敏贵妃,你对后宫再添一名华容,有什么看法?”
皇太后视庭内迅起的喧哗于无物,最后一句问话直指皇贵妃,想来因她地位最高,如果她表态首肯,那么余下的人自然不成问题。太后这招开门见山,实在令人有些措手不及,却是十分犀利。
“这……能得如念安君一般人品相貌的人共侍皇上的话,诚是皇上之福,臣妾之幸,只是……历代祖宗所设华容不过数名,而今叶华容晋升未久,转眼间又添一人,恐怕宫中四下会有人反对。”
“哦?那不知道叶华容是怎么看的?”
焦点一下子转到了我的身上,皇贵妃这一手果然推得干干净净,只是她虽以为我定会大加阻拦,可惜却不能如愿了。想到皇上表过的态度,我立刻答道:“叶岚私心十分盼望,毕竟微臣与女妃间虽相处和睦,但终是男女有别,若有人平日一起闲聊相伴,当然不胜欣喜。”
众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只有皇太后还能笑得开怀。
“这样,哀家也听说你与明绪在启祥宫时就关系不错,那就更好了,以后说不定你们就有更多时间相处了,你在各处可要多照应着些。”
“微臣一定记得。”
待太后提早离席后,余下之人,没有一个再有心饮酒作乐。
经过这一场算得上不欢而散的宴会后,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明绪受到皇太后的庇护,升为华容已是板上定钉的事,虽然各房各殿皆有怨言,但看到皇上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只能在私下里表达不满。
而我则正好得到了一个理由,可以顺理成章地召明绪见面,只是这么做究竟是好是坏,我也无法预料。
乍见到出现在永寿宫里的明绪时,我不由得暗暗惊心,他比之上次见面时明显地消瘦了,形容隐隐憔悴,不只这样,连他身上一贯带有的冷静气息也不复存在,神情间总有着暗忧。
虽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和想法,但见到这样的他,我仍是难免心下一痛。
“明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我,却是先笑了出来,似是极欣慰,“我没有什么,你不要担心。”
“怎么会没有什么,你竟憔悴成这样,太后娘娘还说你怎样好,差点让我误信了去。”这样苍白的脸色,哪里像是好的样子。
“太后说我?为什么和你说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是因为……她问我们关于升你为华容的事。”
一提到这个关键问题,明绪和我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尴尬,抓住他的手直面着他道:“明绪,我知道你我的立场现在十分微妙,但我心里实在有太多疑问,我也不想再被他人的话左右,对你继续猜忌下去,如果你对咱们之间的情谊还有所眷念,还当我是朋友,请你告诉我真相,好吗?要是你有疑问也可以问我,我保证今天对你绝对毫不隐瞒,如果失去了今天的机会,也许,也许以后,我们就没有可以坦然面对的机会了……”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却很坚定地缓缓说道:“……你问吧,我,不会欺骗你。”
我冷静了一下,肃容道:“你真的想成为华容吗?”
他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我认识的明绪以前应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因为……因为我想,离开启祥宫,再也不必回去。”
“可这五年来你都待在那里不是吗?明绪,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他不断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叶岚,我已经答应了你不会骗你,可是我不能说。”
不能说?可是又为什么不能说?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我绷紧了呼吸,艰难地再次开口:“明绪,在我升为华容之前……曾经听到过,皇上和你的对话。”
明绪忽地抬起头紧盯着我,肤上皮肤白得宛如薄纸,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说不出任何话。
我知道我接下来要问的话很可能会使我们更痛苦,可是我不得不问。
“明绪……当初哲陈利用茶叶下毒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的神情已有如死灰槁木,咽噎了几次,才说了出来:“是……”
“你利用我,除掉哲陈……?”
“是……”
早已想到过无数遍的答案真正从他的口中说出,仍宛如利器般划下尖锐的伤口,我闭上眼,泪水自有意识地流了下来。
“那这一次呢?你的贺礼会被太后看中,是巧合,还是……”
“不是巧合……太后一心信佛,每日研读佛经佛理,我知道所有贺礼都会受太后赏鉴,所以刻意迎合她的喜好送上了佛经。后来她召见我,我也一直顺着她回答她感兴趣的东西,这样才得到了她的垂青,才肯为我向皇上说项。”
够了,够了,我宁愿你讲得不要那么清楚,不要那么……绝望。
“那么,我们的相识呢……求你,求你告诉我,至少我们的相识……没有算计……”我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令手指深陷入他的肉内。
他的泪水,不知何时已遍布双颊,“我初见你……就看出,你对自己有所遮掩……我知道,你定非等闲之人……将来或有需要,可以、可以……”他再难说下去。
紧绷着的手,松了下来。
我的心,也随之深沉入底。
明绪,你又可知,我初见你,惊为天人。
鬼使神差一般地贸然去拜见你,那时候,我确无任何杂念。
原来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楚。
而我竟还在这里执意追求着一个所谓答案。
“明绪,你有什么,要问我……?”
他看着我,以前总是深沉难明的眼神,此时已只余幽黯,像一湾潭水般死寂。
“我,只有一个问题……可是,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说完这句话的他,立刻站起身来,如一缕幽魂般,孤零地径自走出了大殿。
而我,没有抬头看他,一个人跪在座下,终于痛哭出声。
“从此你我,交心难再,终成陌路么……”
三十九
窗外虫鸣鸟语,仿佛在催人好眠,然而我却无法有半分睡意。
从第一次踏入启祥宫正南殿的情景,一直到白天里明绪的默然离去,一个又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纷乱交织,挥之不去。
痛苦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深,也许,是心里早有准备吧,可是失落的情绪却那么大,好像胸口里突然失去了一块血肉,空洞得让人茫然。
那么深刻的失落,让我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更早看清一切。
皇上曾说过,说我对明绪的信任太过盲目,而今想来,他看我,往往比我自己更加透彻。
从一开始和明绪相交,我就对他有着无理由的信任,当发生哲陈下毒那件事时,我根本没有去想过怀疑明绪。
这样的我,不是平时的我。
其实,明绪算不上做错什么,他只是做了在宫里任何人都可能会做的事,这样的事我也做了,利用人或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和他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我一心将他看得太过高洁而已。
在我的心底,希望他和别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