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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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所说的偏爱?哪怕我可能在那无休无止的阴谋暗斗中失去性命,也要给我这其实无甚价值的名义上的荣耀?
为何不问我愿不愿,要不要?
是了,你已说了,无论我喜不喜欢,也要收下。
怎可有拒绝的余地。
“……叶岚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多谢公公了,只替我叩谢皇上恩典便是。”
说完,执着皇旨,我转身向房内走去,不再管背后人们是何反应。
关上门,将掌中布卷攥得几乎皱成一团,抬臂,挥手。
好想将它扔得远远的,扔到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扔出去。
垂臂,徒然无力。
二十八
站立良久,方听到门外传来轻叩声。
“主子,席泰御侍来了。”
深呼吸压下满腹思绪,平静应道:“让他进来吧。”
没想到,最先来的人不是别人,竟会是席泰,我以为依他脾性,知道了此事,大约又会有段时间不肯见面呢,谁想来得却快。
转身对向门口,席泰正走了进来,一看到我立时站住,然后才走近,面露灿容,“真是要大大恭喜了。”
我心下苦笑,席泰单纯,不会想到这次晋升后是多复杂的情况,只看到表面的尊荣恩宠,便替我高兴成这样。
不忍负他一片好意,我也以笑回应:“哪里就至于这么兴奋了。”
“当然至于,你可别当我只知习武不晓得华容是个什么样,几十年才有一个的身份,多少人盼不来呢,今日竟然让你摊上了。只不过……这下子你可就真的要离开这儿了,以后不知道还方不方便见到……”说着说着他脸上又暗淡了下来。
“放心,有机会我不会忘记回来看你的,总不会晋升后反而更没了自由。”
“说的也是,那就太好了。唉,当初还担心着你万一轻易失了宠可怎么办,没想到如今一看,皇上竟对你这样好,也算是值得了。不晓得伯父那边知道后该是多高兴呢,也算是其科多家与有荣焉了,哪像我,什么事也没做成过,进了宫来也只是惹事,没什么能耐又得罪人,要不是一直有你帮护着……”
“席泰!”我轻呼喝止,不让他再说下去,“何必这么讲呢,你忘记了自己进宫时所说的话了吗?你说只当进宫是来玩乐一圈,换换环境而已,过两年就出去了。现在也不过只剩一年多的时间了,到时候你还是你,你是萨勒家的孩子,以后指挥兵马,疆场杀敌的机会那么多,那才是你的天空啊,皇宫里的生活只是一段经历,你该在意的不是在这里遇到了什么,而是以后才对。”
席泰怔怔看着我,显是被我突然如此严肃的话有些震住,片刻才有所反应,自愧地笑起来,“你说得对,我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起来了,简直不像我的性格了。再说,要在宫里吃得香,就凭我这种壮丁一个的样子,哪有资格啊,至少也得长得像你这样才成。”
虽知他后面的话是在玩笑,可我又哪里笑得出来,只摇摇头带过。
席泰看我态度,也识趣讲起别的话题,拍手道:“对了,你这次晋升,份例待遇可都要大好了,可该想些什么来让我们沾沾光,替你庆祝庆祝才是。”
我浅笑,“你直接说想我怎样就是,还是要我这里哪样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可惜不在宫外了,不然像以前那样子叫上阿满他们一起上欢筵楼喝酒吃顿好的,多么痛快……”
本是要换些高兴的东西来说,可话出口,一想到我如今已是不可能出去了的身份,再没机会去做那些事,人,大约也再没机会见到,心下不由怅然得没了声音。
和席泰相对站着,气氛沉默得紧。
长长静默后,席泰突然开口,“叶岚,你可知道……我二哥他、他……一直是……对你……”
“席泰,别说了!”我立刻发出今日的第二次制止,“……有些事,已经,不必再说了……今天我也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话说完,才觉满口僵涩。
“我……”席泰仍是犹疑看向我,我索性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拒绝意味极为明显。
他这才闭了口,往门外走去,直到木门被“吱呀”拉开,他低声道:“叶岚……对不起,还有,恭喜。”
听着他脚步渐远,我径直奔到床前躺下,掀起薄丝凉被盖过头顶。
本尚未得抒解的心,因着席泰的话再添了一丝烦躁,闷在胸口烧灼般疼痛。
多想一觉睡去,醒来全成一梦。
二十九
次日晨起,体元殿上下开始整拾物品,准备迁出启祥宫的事宜,其实真正值得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小梁子看一件舍不得一件,样样都想留着,我也懒于与他争论,索性随了他去摆弄指挥,自己则出了殿外,随意闲逛。
眼见离去在即,不是不想再去看看席泰,不是不想和明绪话别一番,只是仍心灰意懒,提不起任何精神。
夏日早午,热意未盛,尚还算得舒适,本打算赏一圈花圃,谁知信步至中庭时,却看到了未尝预料此时出现之人。
张善正捧着朱漆八宝小盒快步向外走去。
他不是……只在皇上面前伺候的?怎么会在这里。
“张公公。”
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停住了脚步。
“啊,原来是……华容大人,奴才给华容大人请安。”
“免礼平身吧,难得看你在启祥宫走动,可是有什么事么?”
“这个……”张善急快地瞟过我,沉吟了一下,“……是皇上此时正在正南殿,奴才只是跟过来的。”
我一惊,“皇上去了明绪那里?”
“是……那个,奴才还要赶着去取东西,请华容恕罪,奴才先告退了。”说完,张善便低下头,急急从我身边走了出去。
我立刻直奔正南殿。
皇上他对明绪一直颇不喜欢,如今突然来此,又密而不宣,不知是要怎样?
可是明绪近日安然在启祥宫内,哪里去有什么原因惹皇上不喜?
心下满是不安,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疾奔至正南殿,轻扣门扉,无人回应。
小心推开门,先扫视过殿内,只有凉香薄雾缭绕,果真不见人影。
这是什么状况?
走进槛内几步,却才听到左侧梢间隐隐传来话声,不由得走到近前仔细聆听。
“……以前那些就罢了,朕对这启祥宫里如何明争暗斗并没有兴趣,只是你若真想稳居御侍内第一的身份,这宫内居然跑出毒药一事,却要怎么交待?”
“微臣失职,未能及时注意到,不想竟惊动圣驾,实是罪过。”
……是皇上!还有,明绪。
“明绪,你是否真的失职,朕一点儿也不想追究。你做了的,或没做的那些事情,瞒得过他,不算什么本事,他对你早已是信任得太过盲目,根本不会去怀疑你,这你自己也清楚,并且利用得很好,但是,要瞒得过朕,那才算得真正的高明。”
十分轻柔的声音,甚至如乐曲般动听,但随着它愈渐低沉,连我这站在房外之人也心生寒意。
“……皇上的话令微臣万分惶恐。”明绪的音调虽平淡如常,却也隐有颤抖。
“惶恐?呵,惶恐些倒也好,这样朕就不必在政事之外还要总听些毒药啊斗殴啊什么的了,你说是不是,明绪?”
“微臣……竭尽所能。”
皇上隐有笑声,“何必在朕面前就如此谨言?有些话,明明白白地说,不是更好么?其实朕来也算是一番好意,只想提醒你一句,人既有不同的身份,还是各自安份的好,他如今就要出去了,你在他身上的心思也尽可省省了,不然,所谓言多必失,行多必疏,他此时虽然对你信任至极,却并不糊涂,总有一日想到了,到那时,难道你真个不在乎?”
“微臣与叶岚,仅是好友关系,不过皇上的话……微臣,一定铭记在心。”
片刻的沉默,然后皇上朗笑,“明绪,你真是好耐性呢,朕怎样讲你都能答得这么恭谨又滴水不漏,罢了,朕话已说到,该如何做,你自己想得明白,最好不要让朕捉到什么错处。”
轻微脚步声起,愈近门口,我立刻压低声响向后退去,一直出到门外。
“……费了心计,仍是不能将他留在启祥宫,朕也替你可惜……”移步中,皇上仍在说着,而明绪的答话则已听不清楚,也许他根本没有回答。
层门声响,接着明黄软缎龙鞋踏了出来,我抬起头,跃过他的肩侧,从那微敞的门缝看向房内,只见明绪正朝这边方向伏身行着礼,看不到面容。
看得清楚了,才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他也在看着我,眼中情绪难定。
然后不待我有所动作,他已回手将门“啪”地带上,再抢近抓住我的手,便拉着往前走。
他的步子不紧不慢,但身形有差,也要我在后面小跑步才能跟上。
气息微喘,渐觉心口刺痛,被他攥着的手也捏得疼紧,还是咬牙不发言语。
一直到了体元殿内,他只说了一句“统统出去”,惊得几名原本愣在当场的小太监纷纷走避,唯恐落在后面。
待只剩了我们两人,他这才放开了我,踱到殿上盘金正座前,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我慢慢活动刚才得到自由的手,也只默默站在一边。
“……你听了多少?”
实在难得,这般情形下,他的语气仍是平和得没有半丝异常。
我暗扯了个冷笑,恭敬弯腰拱手,“皇上为臣如此悉心准备,臣哪敢有所浪费,相信皇上想让臣听到的,不曾漏掉半句。”
他突地转过身,紧紧看向我,一字字道,“你这时候倒想清楚得快。”音调终于不复常态。
“圣驾至此,殿内外却连一名太监宫女也不见,若不是皇上授意,那便是他们实在太玩忽职守了。”恐怕就算我没有适巧碰到张善,他也会自己去寻我的吧。
他耸肩而笑,不带分毫笑意,“朕说你并不糊涂,实在没有说错。”
“其实,皇上若有什么想教导微臣的,直言便可,臣一定洗耳恭听,不必皇上尊躯为臣费过多脑思。”心中翻腾的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委屈或者其它的情绪,令我的话愈加尖锐。
“朕不必?朕难道没有提醒过你吗?但你可有听在心里过?朕自己对你说的,你难道会相信?”
“皇上以为只是这样形如威逼的对话就会让臣完全相信明绪居心叵测?”
他一顿,然后点头,温润脸上露出与之不合的冷笑,“哼,你不会。”
我没有答言,心中只觉怆痛,即便没有完全相信,终也难免了怀疑,明绪的回避应答可能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是不清楚。
可皇上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刺人了,简直将人逼入死地,不容喘息。
“叶岚,”他突然冷冷地唤我,“你一直以来,始终都太任性了。你可有真的觉悟,自己是要在皇宫中生活一辈子的?只是一味的逃避,不肯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抱着危险的妄想,而不愿抬头向前多看一些。你心里怪朕将你升为华容,怪朕离间你和明绪之间的关系,你可有想过,这些真正是害你还是帮你?你可有体会过朕的用意?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窝在这体元殿里一生么?朕可以宠你护你,但护得了你时时刻刻?能在宫里生存下去的没有弱者,你如果仍是要像以前那样不肯面对,下次不必毒药,外面女妃们的法子多得很,也许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意,到时……就当朕错看了你。”
说完,他便挥袖走出了体元殿,毫不停滞。
而我一个人,留在清清冷冷的殿内,脑中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三十
是我的……任性?
不……怎么可能,自从御花园那日后,我明明就已明白了,此生不可能再离开这朱墙高院,还要怎样的觉悟才算是看清?
一步步顺了他的心意,做了一件件并不想做的事,难道真的要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忘记掉,才算彻底?
我何曾自大地以为过皇上会一直保护我,何曾只打算做一名弱者。
一切依旧,为何到了他的口中却已变成我的错责?
他的话,只是恼羞成怒时的……借口,是掩盖自己,将责任推脱于我的借口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
凉风吹过空堂,没有关紧的偏殿门叶轻微摆动,在安静如无物的殿上孤独吱呀作响。
陡然发觉冷汗已袭了我一身。
不,不是这样……叶岚,叶岚,你怎能,怎能这样自欺欺人!
怎可以把假相一层层堆积,直到连自己的真心也要骗过去。
伪装既已崩裂,又哪还有拼回原样的可能,其实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只是仍不想承认。
不去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哪怕十年也不,不想离开体元殿,不想离开启祥宫,不想自己的生活再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不舍得放掉曾经的希望,于是将自己困在了失去前的一刻,编织出虚幻的茧蛹缠绕住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骗自己世事可以如常。
所以会对迫使我作出改变的皇上那么气愤,那么怨忿。
如此深透地看着自己,仿佛将灵魂撕成了两半一般,扯开的伤口处烧灼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