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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寐语者-帝王业(上)-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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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刺史吴谦宁死不降,大骂萧綦为逆贼。
  萧綦敬他忠烈,惜不为所用,以鸩酒一杯相赐,旋即厚葬。
  吴谦的夫人上吊殉夫,女儿年幼胆怯,哭泣哀告,自请落发出家。
  吴家夫妇与我曾有旧谊,说起来,也不过一别数月而已,谁料,再相见时,这一家人却成了我的死敌,更因我和我的夫君,而令他们家破人亡。
  人生际遇,谁又能预料。
  在这一场命运的博弈之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身不由己的棋子。
  是夜,大军在徽州整顿休息,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萧綦犒赏众将,在刺史府聚宴,与众将痛饮。
  铁与血,剑与酒——那是男人的世界,这种时候,女人只能旁观。
  与其旁观,不如转身。
  我悄然回到三叔的行馆,流连于回廊深深,花木繁荫之中,竟有隔世之感。
  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廊下,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娉婷女儿,如今早已不再。
  立在从前卧房的铜镜前,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到镜中人——这个眉目幽艳,神情疏淡的女子,看上去无比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锦儿已经不在,或许是回京了,从前收到的那些萧綦送来的东西一直由她保管,现在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回想那时,两人都视彼此为陌路,却又不得不维系着表面的融洽。
  他那些公文一般古板乏味的书信,也不知是哪个无趣的幕僚代为捉刀,此时想来,不觉莞尔。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一名侍从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现在歇息了么?”
  侍从低头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不过还未歇下。”
  我点头,举步入内,那侍从紧随在后,忽而赶上一步,声音低不可闻,“请郡主借一步说话。”
  ——他叫我郡主?我一怔,惊疑之下,侧首看去,顿觉此人甚是面生。
  此时我身边并无侍卫,只有玉秀及数名侍女跟随,心中顿起戒备。
  “她们都是我身边的人,有话但讲无妨。”我不动声色。
  那人左右环顾,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庞都统亲笔修书,命小人务必面呈郡主。”
  我接过打开,草草一览,随即将书信纳入袖中,对他略一点头,“你随我来。”
  一众人掉头折返,沿回廊走向左首,果然见一列巡夜的侍卫迎面而来。
  领头的校卫未及行礼,我突然扬声喝道,“来人,将这奴才拿下!”
  “郡……王妃明察,小人所犯何罪?”那人被侍卫拿住,惊惶之下,仍是强声抗辩。
  我冷冷看着他,“你所犯之错,尚不至死,本宫这次饶你性命,你好自为之罢”,转头吩咐侍卫,“立刻将此人赶出城外,如若再敢入城,格杀勿论。”
  
  我低头匆匆而行,手捏着袖中那封信函,越捏越紧,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心头也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揉捏,挤皱作一团。
  难怪庞晖走得蹊跷突然,更难怪萧綦会突然改变主意,让我留下——
  一直以来,我最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
  他一生宦海沉浮,专权数十年,论心计之深,城府之重,根本不是姑姑这样的女流之辈可以比拟。如果说,姑姑会低估萧綦的野心,父亲却绝对不会。
  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之日起,也就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权的女婿。
  此番联合萧綦起兵逼宫,虽说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实际上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却是萧綦。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却又别无选择,不得不冒着引狼入室的危险,协助萧綦起兵。
  然而,以他的老谋深算,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就算是他的女婿,却毕竟不是姓王。
  一旦萧綦镇压了各路勤王之师,顺利拥立太子登基,父亲必会掉过头来对付萧綦。
  届时,他大可以宰相之尊,颠倒是非,反指萧綦谋反,与我王氏无关——而我若留在军中,无异于留下了王氏与萧綦串谋的铁证,必会成为父亲的障碍。
  庞晖奉命前来接我回京,却见我滞留城中,误以为是被萧綦胁迫,无奈当夜情势紧迫,只得先助我破了徽州,而后趁萧綦刚刚入城,忙于整饬军务,便潜入府中打算强行将我带走。
  不料行迹败露,被侍卫拿下,而那时我尚在房中熟睡,浑然不知变故已起。
  萧綦大为震怒,念在庞晖破城有功,饶他不死,当即逐出城去,并索性将我留下。
  父亲的谋算,他自然心中有数,以他的自负,本不曾将这些计较放在眼里,不过是顺水推舟,顾我一个周全,可如今,他却是真的被父亲激怒了。
  庞晖被逐之后,命一名手下悄然潜藏,留在府中,伺机将这封书信带给我。
  信中对我晓以孝义,望我随他的手下出城,与他会合返京。
  
  我的选择,无异于背叛了父亲,彻底站在了萧綦的身边。
  如果有一天,他们终将为敌,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爱我宠我多年的家人,一边是终生相与的丈夫,亲族与爱人,孰轻孰重,任是谁也无法衡量,谁也不能取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般的痛!
  这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七年的血液,再一次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然而并不是将我拉回亲人身边,却是将我推向了萧綦。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家族给予我的,曾经是天底下最温暖最完美的琉璃天地,早已经跌落尘土,化为飞灰。
  当我的至亲,亲手将我推出去,以我的一生换取家族荣华,那个时候,我是自己情愿,也是义无反顾——可或许,深心之中,就此种下对这个家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宁愿独居徽州,也不肯再回头,不肯回到空荡荡的敕造豫章王府,更不肯回到生我养我的家。
  前尘往事,早已不堪回首。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早已知道人生多艰。
  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可以撑起这一方晴空,当家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映入眼帘。
  我收势不住,一头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野到哪里去了?”低沉的声音略带一丝薄怒,他似乎饮了不少酒。
  我头也不抬,将脸伏在他胸口,忽然伸手紧紧环上他腰间。
  他默然片刻,柔声问,“怎么了?”
  我摇头,心头窒苦难言。
  “傻丫头,你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理会你?”他微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凉。
  他却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好了,现在王妃总可以赏脸一笑了罢?”他将我放在榻上,俯下身来,温言笑语。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渐渐敛去笑意,“阿妩,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但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勉强自己了吗?
  做出这个选择,背弃亲族,与父亲反目,可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我凄然一笑,却只能摇头。
  不错,没有勉强,没有理由,只不过是一念之间,只不过是心甘情愿。
  他默然凝视我,并不追问,只是轻轻抚摸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凝眸望住他,“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所有,一无是处,什么都不是,你还会不会像这样陪着我,一直到老?”
  他低叹一声,“在我看来,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女人,我心爱的女人罢了。”
  我不由得苦笑,甜蜜苦涩交织心中。
  他却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你到底还是知道了?”
  我低了头,默然从袖中拿出那封信,递给他。
  他接了信,并不打开来看,只是看着我,带着笃定的温暖笑意,“你可知道,这次不走,就永远不能走了。”
  我点头。
  “很好”,他起身,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瞬间烧成了灰烬,回头对我一笑,“这不就好了,从今往后,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就算我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能离开一步。”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翻波腾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三军齐发,楼船首尾相连,升起巨帆,破浪而出,浩浩荡荡横渡黄河。
  金鼓声中,旌旗鲜明,甲胄光耀,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迎风眺望南岸,前方辽阔无际,江山壮丽多娇。
  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
  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四目相对——长河悠悠,天地辽阔,唯独他共我,并肩携手,笑对此生。 

踏天阙 





  六月,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各州郡兵马忌惮豫章王军威,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蹇宁王率残部投奔胥州,与承惠王、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三王五侯”集齐麾下四十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
  七月初三,武烈侯麾下十万兵马,截断入京必经之路,在黄壤道与豫章王左翼大军展开激战,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右翼大军在壶关山遭遇康平郡王,前锋遭遇伏击,侧翼兵马绕道鬼雾谷,奇袭敌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中军直扑胥州,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三面围困胥州。
  七月十一,承惠王与蹇宁王弃城败退,豫章王大军攻占胥州重镇,挥师一路追击,进逼京师。
  七月二十六,豫章王大军兵临京师咽喉——临梁关。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七月二十九,探子来报——
  二殿下子律,趁看守不备,乔装逃出皇城,连夜急驰,执皇上密诏投奔承惠王军中。
  密诏称,王氏与萧綦串逆,逼宫夺位,皇室濒危,下诏废皇后王氏、太子子隆为庶人,改立二皇子子律为诸君,召令天下兵马入京勤王。
  是夜,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旁研墨,陪着他夜阅军贴。
  他闻言,头也未抬,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只淡淡说一声,“知道了。”
  手谕的内容,我亦不感到意外,只是——怎么会是子律,怎么会是他?
  子隆、子律、子澹,记忆中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都曾与我一起渡过了那么漫长的宫闱岁月。
  论血缘,子隆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深宠,而子律却是一个不得势的昭仪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皇祖母对这个生来体弱多病的孩子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一大批侍女寸步不离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浓重的药味。
  皇祖母去世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常常埋头书卷,不问世事,身子也时好时坏。
  怎么可能是他,我不能相信,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生死权位的争夺。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是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旁边,对我微微一笑,仿若秋水深潭掠起了一道微澜,旋即又归于宁静。
  我一时怔忪,心神恍惚,直到萧綦一连唤我两声才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似乎了然一切。
  “夜深了,你先睡吧。”他将我揽到膝上。
  陡然觉得空茫茫的无力,我默默伏在他肩头,只能从他身上汲取到唯一的力量。
  “连子律都和我们为敌了……”我早该料到这一天,也许,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不仅仅是子律,还有他,还有我最不愿去想,去面对的一个人。
  萧綦轻抚我长发,似抚摸一只小猫,“旧人已矣,什么皇子,什么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什么都瞒不过他,一切都看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
  
  皇上的密诏,对承惠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不过多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就算再怎么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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