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饶恕-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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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乱了,打断他道:“严警官,你还是别跟我说这些了,我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知道。你去我家里干什么?”严盾似乎有些不高兴,慢慢皱起了眉头:“这还需要理由?我希望你早一天从这里出去。”
“呵呵,谢谢你啊。”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爱与恨全然模糊。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
“你可别这么想,这事儿该怨谁我自己心里清楚。”
“那好,我不多说了,我只希望你在这里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回家。你爸爸和你弟弟需要你。”
“很快的,法院已经来过一次了,”我走到队伍旁边,喊声“齐步走”,回头冲他笑了笑,“不敢罗嗦时间长了,我得走了。”
严盾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来,站在那里看了我好长时间,直到我拐过了车间的这条路。
1987年4月27日,我改判回家了。记得那天有着明媚的阳光,风也是那种柔和的黄色。
站在出监的大门口,我跟牢友们一一握别,小杰、那五和我师傅都哭了。
张队握着我的手说:“回去以后好好做人,可千万别让我再在这里碰见你了。”
话音刚落,铁门外传来林武的声音,林武的身旁还站着笑眯眯的胡四:“杨远哥们儿接你来啦!”
第十二章 走出监狱
说到这里,杨远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嘴上叼着烟,眼睛慢慢闭上了。香烟在燃烧着,一缕一缕的蓝色轻烟从烟头袅袅上升,迅速扭曲,逐渐变幻成了一幅苍白的水墨画,那里面似乎有着无数的鸟儿在自由地飞翔。烟灰越来越长,他的喘息将长长的烟灰吹得一颤一颤,似乎要掉下来了,我知道,这个有着神奇经历的人睡着了。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急,哨子般飞越天空。我将烟头轻轻地从他的嘴巴上拿下来,走到窗前丢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乌鸦尖叫着呼啸而过。它们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里的坟场上曾经见过这样成群的乌鸦,也是呀呀叫着横空乱舞。监狱里的乌鸦也这样,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它们丢下一串串凄厉的嘶叫,高亢又蛮横。我幻想着自己是这群乌鸦里面的一个,煽动有力的翅膀,向天际疾飞而去……杨远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我他妈竟然睡着了……难道我真的老了?好,咱们继续。”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的心哗地轻松了一下,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迎上来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接过我手里的被褥,噗地丢在地下:“还拿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
胡四一脚将我的铺盖踢到墙角:“就是,这东西太晦气,拿回家不吉利。”
看着静静地躺在尘埃中的铺盖,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么一个劲地点头。
走在路上,我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甚至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都觉得不可思议,骑车人好像是在忽悠忽悠地飞着。我不想去胡四那里,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兴冲冲往前走着的胡四,告诉他改天我再去他那里,现在我最好先回家。胡四笑着说,这时候你家里没人,回去也白搭。我想想他说的也是,我爹肯定还在学校里上课,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时候,就说过他把我弟弟托付给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两个人互相照应着。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问胡四:“四哥,你很厉害嘛,听说自己能开饭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说:“这才到哪儿?我还想干更大的呢,党现在提倡'开放搞活'了呢。”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我在监狱里整天学习这个,胡四还真跟形势,我很羡慕他,我觉得能做买卖的人都有两下子。
林武在一边大声嚷嚷道:“老四是个人物,亲自上街卖包子呢,哈哈,像个民工。”
胡四摸着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诚还捡过烟头呢,有钱人都是这么混起来的。”
林武撇着嘴巴揶揄道:“捡烟头的那是李嘉诚?再说,人家李嘉诚还打打杀杀的?”
胡四拉长了脸:“我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从前都很贫苦。”
路上全是一些陌生的标语,什么“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什么“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什么“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看得我晕头胀脑。感觉自己跟这个时代几乎脱节了……这才几年啊,心里不禁悲哀了一下……拐过街角,一条标语又让我一头雾水“计划生育是我”,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计划谁?谁要计划我?转过一面墙来才发现,敢情后面还有字呢“国的一项基本国策”。
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进了一个市场,胡四的饭馆就在这个市场里面。
林武指着一个灰蒙蒙的门头说:“怎么样?食为天餐厅!老四亲自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赖,我记得好像有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点儿文化。
餐厅门口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三三两两的人在闷头吃饭,旁边支着一个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条的工具,一个看样子像是农村来的姑娘在一边炸油条一边招揽生意:“油条,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条啦!”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创出名牌来了,还是在油条身上。刚想调侃他几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冲里面一呶嘴:“看看,谁在里面?”
我一愣,听他这口气,莫非是我爹也在这里?我疾步赶进了餐馆,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坐在一张摆满菜肴的桌子旁边,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着一锅滚烫的开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几个月不见,我爹他又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过的胡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白色的胡茬。我使劲屏了一下呼吸,稳住脚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没有发觉到有人走进来,依旧那么正襟危坐。我喊了一声爸爸,他猛一哆嗦,下意识地向我转过头来:“大远,是你吗?”
“是我……”我一把抱住了他,心抽得像是有根线在勒着。
“儿子。”我爹的身子在我的怀里不停地颤抖。
我拥着他坐下,感觉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婴儿,软弱得让我很茫然。看着他那只浑浊的眼睛,我心痛得像是有人在割我的脖子。刚才他的举动让我怀疑他的眼神出了毛病,莫非他看不见东西了?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他笑着打开了我的手:“你想扇我的巴掌?欺负你爹老了是不是?”放下手,他又开始絮叨,“大远啊,我的眼神好得很,天天去学校教书呢……你是什么时候改判的?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不是小胡拉我过来我还真不知道呢……你弟弟也来了,我让他去车站接你去了……”
“咳,大爷你可真是的,”林武在门口大声嚷嚷,“你让他去接什么?跑丢了算谁的?”
“别废话,傻二这不是在这里吗?”胡四推着我弟弟进来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站在门口的弟弟像是一幅帖在玻璃窗上的剪纸。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他笑得是那样的纯净,仿佛一个婴儿满足于得到了一件开心的玩具。我坐着没动,我在等他叫我,我在等待那一声让我可以飞起来的“哥哥”。我爹推了我一把:“大远,你怎么不说话?没看见你弟弟来了吗?”我弟弟笑了一阵,突然“哇”地一声蹲在了地下,他哭得很伤心:“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我愣住了,怎么回事儿?他傻得越发厉害了吗?我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二子,你怎么了?”“滚开,你这个骗子!”我弟弟很有力气,猛地把我晃倒了。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在唱歌:“你骗了我,你说你在北京出差,原来你是在蹲监狱……”
我躺在地下喃喃地说,“都是哥哥不好,难受的话你就打我吧。”我弟弟的脸上淌满了眼泪和鼻涕,他瞪着我一声不吭,外面的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像一团火球。我坐起来,把脚上的皮鞋脱下来,拿到他的眼前晃着:“弟弟,你看,这是你给我买的皮鞋,我一直穿着呢……你看,一点儿没破,像新的一样。”
我爹过来接过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着:“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记着你……”
大约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监狱看我,问起我弟弟,我爹说:“呵呵,那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前一阵我怕他在家闲出毛病来,就去街道福利厂拿了一些做编织袋的材料来家,让他没事拶成编织袋,一来有点儿事情干不烦躁,二来也好补贴家用。这小子很能干,一学就会,一天能出二十多条成品编织袋呢。一条编织袋人家给五分钱,二十条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挣得钱跟我都差不多了。
“他的钱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攒着,说是等攒够了去北京的车票就去北京找你。前几天他跟我说,钱攒得差不多了,要走,问我你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说,你在天安门旁边的一个炼钢厂里当司机,既然你想去见你哥哥,就帮我也攒个车票钱吧,咱们俩一起去。话说过了也就说过了,我也没拿它当回事儿,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当时我就考虑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就跑去了车站,他手里捏着一张去北京的车票正眼巴巴地看着进站口呢……”
我听得头发全竖起来了,心像被一只爪子捏着,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我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说:“我把他拉回家,就没再让他干活,那几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后,他经常不吃饭,老是拿着你的照片抹眼泪,我说,你哥哥快要回来了,你总是这样,你哥哥知道了也不会乐意呀。他很听话,不哭了,逼着我去跟火车站要他的车票钱,后来他拿着这些钱给你去买了一双皮鞋,说要等你回来亲手送给你。”
那天我爹走了以后我很难受,回监舍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嘱咐我爹,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攒点钱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学,管怎么说我弟弟在那里也能安稳一些,等我出去以后,我想办法照顾他,我会让他跟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我又请胡四帮我画了一幅肖像画,送给弟弟。画儿里,我还是我,只是穿戴上两样我穿着炼钢工人的衣服,迎着风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挺直腰板,威风凛凛。画儿的下面我写道:首都钢铁厂炼钢车间生产标兵杨远留念,1986年10月10日。
那几天一直在下雪,因为天冷,我们车间的床子开动不起来了,大家就留在监舍里学习,不用出工了。我经常趴在走廊头上的铁窗前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我幻想着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我吹到大墙外面,我借着风力一刻不停地往家里飘,在我飘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太阳,那样我就融化掉了,我就变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里也很冷,冷得让我可以飘在弟弟的床头跟他聊上一会儿,直到我弟弟把我认出来为止……这样想着,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
一天傍晚,那五来找我,神秘兮兮地问:“蝴蝶,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我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有啊。”
他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十多岁,胖乎乎,嗓门挺大的?”
我说:“是啊,你见过他?”
他告诉我,因为他在车间干开电瓶车的活儿,这几天一直往车间里送机油,送完了就爬到树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发现一个小男孩每天中午都会站在外面的一个高坡上,扯着嗓子往里面喊:哥哥哥哥!因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冲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兴奋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见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举着一个纸盒子挥舞,好像说要进来送给他哥哥……
“我感动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声,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叫什么,就叫哥哥,我要见我的哥哥。我逗他,谁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么?他说,姓大远。我想了想,哪有姓大远的?正想再问他,被张队发现了,问我跟外面诈唬什么?我就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了。张队给内管的人打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计是去找那个小孩儿去了。后来我仔细一想,大远不会是杨远吧?也许杨远的小名叫大远呢,就来找你。”
那五一口气说完了,直擦汗。我听得都麻木了,这个小孩绝对是我弟弟!当时我站不起来了,两条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搂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