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作者:李佩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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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那个〃二炮〃到处给人说:〃呼县长把钱交上来了,我不处理行么?!〃王华欣也在大会上说:〃呼县长做得对,很对,非常对。廉政,廉政,啥叫廉政?这就是廉政!……〃话上说得很得体,可这么一来,呼国庆反而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廉政〃的楷模也就成了直接把〃骡子〃干掉的〃杀手〃,成了〃骡子〃的仇人了。
〃球〃又踢回来了。送去的时候不声不响,踢回来却是〃大鸣大放〃。在中层干部眼里,王华欣落得是〃挥泪斩马谡〃,不得不为之;呼国庆却落得是〃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弄小巧借刀杀人〃。说又说不清楚,解释又不能解释,自家酿的苦果,也只好自己咽了。
五、节外生枝
在离婚的事情上,呼国庆又错走了一步。
他错就错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离了婚的妻子即刻就回娘家。离婚本来是两人之间的事,可女人一旦回了娘家,那羞辱就成了一家人的了。
刚回去那几天,吴广文并没把离婚的事透出去。一是她觉得没脸说,二是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以为呼国庆还会回心转意,他的话里还留着活口呢……可是,女儿心里有事,家里人很快就看出来了。
吴广文的父亲是城关镇七里店的支书,人是很精明的。他先后当了十五年支书,好朋好友,好脸面,自然有些活动能力。女儿回家来,对他来说是件大事,那是〃县长夫人〃回来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看。吴支书立马吩咐女人:〃多弄俩菜。〃
这本是待客的规矩,可女儿出了门就是客了,何况还是〃县长夫人〃。于是,当娘的就顿顿给女儿做好吃的。可几天过去了,女儿却越吃越少,一点点一点点的。娘看在眼里,说:〃咋猫样?〃女儿却说:〃饱了。〃
吴支书看着女儿,说:〃算了,那边油水大。〃
私下里却对女人说:〃广文心里有事。〃女人说:〃我也看出来了,夜里搂着贝贝掉泪哪。〃
吴支书说:〃你夜里问问她。〃
夜里,娘就问广文:〃咋了?〃吴广文说:〃不咋。〃
娘说:〃生气了?〃吴广文说:〃没有。〃
娘说:〃没有你回来干啥?〃吴广文不吭。娘说:〃呼县长知道你回来?〃吴广文说:〃他送我回来的。〃
娘说:〃嗯?〃吴广文说:〃嗯。〃
娘说:〃嗯是个啥?〃吴广文说:〃没啥。〃娘说:〃是不是没生娃?这也好说,把贝贝给她舅,再生一个。〃
吴广文说:〃不是。〃
娘说:〃不是又是啥?〃吴广文说:〃娘,你别问了……〃说着,眼圈就有点红。娘说:〃有啥说说,也犯不上这样。〃
吴广文扑在床上,〃嗷〃一声哭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一家至亲全都在堂屋里坐着,吴支书朝里间喊了一声:〃广文,你出来。〃
吴广文慢慢从里间走了出来,也就是一夜之间,眼圈黑着,人也瘦了许多。吴支书说:〃广文,你说实话,是不是已经'那个'了?〃……吴广文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吴支书说:〃你说话呀?!是不是真'那个'了?〃吴广文还是不吭。吴支书急了,发脾气说:〃广文,你再不说实话,哭都来不及!……你说,到底办了没有?!〃吴广文勾着头,像蚊子哼一样说了声:〃嗯。〃
一时间,全家人都成了勾头大麦了。那耻辱最先出现在吴支书的柿饼脸上,血丝一线一线地漫上来,漫成了一个血葫芦瓢。看起来,女儿是被退回来了。女儿成了一块用过的抹布,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多么大的艰堪哪!这,这往后还怎么做人呢?吴支书咬着牙说:〃你,你怎么不死呢?!……〃接着,他眼里先是有了泪,尔后一跺脚,长叹一声,说:〃我去找你舅。〃
下午,〃范骡子〃竟然主动来了。这时的〃范骡子〃已被免职,他已很久没有出门了,他的脸面已被那件事情辗碎,没有脸又怎么做人呢?他成了一头真正的〃咸骡子〃,只好终日躺在床上养〃病〃。平心而论,〃范骡子〃并不是贪官,他给呼国庆送去的那一万块钱有一部分还是借的,可他撞到枪口上了!因此,在他躺倒之后,也还有人来看他,还有人说他是太老实了,连给人送礼也不会……所以〃范骡子〃是又愧又恨,愧是愧在不该去干那样的蠢事,可愧是虚的,恨却是实的,有目标的。那个目标就是呼国庆,他恨死了呼国庆!所以,当吴支书来找他时,他刚刚还在床上头疼得呻吟哪,可一听完来意,忽一下他就坐起来了,那病先就好了七分。他觉得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他一进家门,就对吴广文说:〃广文,事到了这一步,你也别遮遮掩掩了,把啥都说出来吧。说出来我好帮你拿个主意。〃
吴广文不想说,她实在是羞于启齿。〃范骡子〃就启发说:〃闺女,这里就你爹你娘你舅,没有外人。你说吧,你得原原本本地给我说出来,再难说的,你也得说,你不说我没法儿帮你……〃
就这样,就像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的,吴广文还是把经过说出来了……〃
吴广文刚一说完,〃范骡子〃眼就亮了。他瞪着两只牛蛋眼,一连吸了两支烟,一拍桌子说:〃闺女呀,傻闺女呀,这是个'套'呀!这都是他算计好的,就是让你往里钻的呀!〃
吴广文还有些不信,怔怔地望着〃范骡子〃……〃
〃范骡子〃说:〃他是不是早就说要去深圳?〃
吴广文说:〃是。〃
〃范骡子〃说:〃到了那天,东西收拾好了,车票也买好了,是不是?〃
吴广文说:〃是。我给他装了两套换洗衣服,还有……〃
〃范骡子〃说:〃可他没走,半夜里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
吴广文小声说:〃是。〃
〃回来就看见你和秦校长在一块坐……是不是?〃
吴广文像蚊子样的〃哼〃了一声……〃
〃范骡子〃说:〃闺女,这一环一环的扣得这么紧,你还看不出来么?早说要走要走,他为啥突然又不走了?既然不去了,为啥中午不回家?晚上又不回?就说有事,也可以往家打个电话呀?他过去是不是也这样?〃
吴广文回忆说:〃过去……他总是打个电话说一声。〃
〃范骡子〃说:〃这是个阴谋!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你还在鼓里蒙着呢!你知道这是为啥?他是存心不要你了!他是有外头了,肯定是有外头了!不然,他不会费这么大的周折……〃〃闺女呀,看起来人家早就下手了。这不是一般的毒辣,这'招'是蝎子喂出来的。狠着呢!人家网早就张好了,就等你往里钻呢。到了这一步,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离了还叫你没话说,离了还泼你一身臭水,让你走哪儿臭哪儿……〃〃范骡子〃开始给吴广文做工作了。
〃范骡子〃说:〃闺女呀,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给他写那'保证',那就是证据呀!他说写个'保证'就没事了,那是骗你的。那是个屎盆子!就是要往你头上扣的……不信我托个人给你问问,肯定法院里看过那东西。心机深哪!〃
坐在一旁的吴支书,听着听着,那脸就像是让人扇了一样,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她舅,你看咋办吧?〃
这时,〃范骡子〃沉着脸说:〃大主意还得闺女自己拿。我看只有两条路。一条,忍了,趁早别想合婚的事,那是不可能了。他要是有这个心,他就不会急着去办手续。我敢肯定,不出仨月,会有个浪女出现,我要呛不准,把我的眼扣了!另一条,就是告他。他不让你活,他也别想安生!〃
吴支书咬着牙说:〃老丢人哪!告。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出这口恶气!〃
〃范骡子〃最后又特别叮嘱说:〃闺女,走到这一步了,你也别怕。有你舅给你做主,没人敢咋你。你给我写个'材料',我给你往上递,省市县一齐送!不光往上递,'人大'也送,到'人大'开会时,一个代表送一份,准叫他县长当不成!〃
吴广文还有点不忍,嗫嗫嚅嚅地说:〃那,告他啥呢?〃
〃范骡子〃急了,拍着桌子说:〃你咋还迷哪?!傻闺女,别抱幻想了,他不会再跟你过了。告啥?啥要紧告啥,啥吃劲告啥。告他喜新厌旧,告他行贿受贿,告他……你好好回忆回忆,他都收过谁的钱,收过谁的礼,要一笔一笔给他写下来!〃
吴支书也说:〃写,写吧。他让咱死哩,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咬也得咬他一口!〃
〃范骡子〃劝道:〃写吧,闺女,人就是一口气呀!不然,这算啥呢?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女人在一旁说:〃要是给他认个错,兴许……?〃
〃范骡子〃拍着手说:〃老姐姐呀,你呀你呀,嗨!咋恁糊涂哪?人家是下狠手了,死活不要你了,你跪下喊爷也不行!〃
吴支书瞪了女人一眼,说〃你别喳喳了,听她舅的。〃
话虽已说到了这种地步,可吴广文还是没有写。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偷偷地回去了一趟,想再见见呼国庆,看他怎么说……然而,当她带着女儿回家后,一连等了三天,天天给呼国庆打电话,最终也没有见到呼国庆。她明白了,那是呼国庆故意躲着不见她。到了这时,她才彻底绝望了。当〃范骡子〃再来的时候,她咬着牙说:〃我写。〃
不久,呼国庆就知道了吴广文告状的事。开初,他还有点不以为然,私下里给人说:〃让她告去。告到联合国我都不怕!〃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风头不对了。他知道,县委书记王华欣早就看过那份〃材料〃了,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既不制止,也不通气,一任事态发展。很快,县长老婆状告县长的事,成了全县的特大新闻!一时,各种谣传满天飞,到处都在传播县长呼国庆收贿多少多少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说:别人说的有假,他老婆说的还有假?!
又有人说:市纪委调查组马上就下来了……〃
到了这时,县委书记王华欣还是没有明确态度。他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老婆是咋回事?〃呼国庆马上掏出了吴广文和秦校长写的那份〃检讨〃,他把那张纸往王华欣的桌上一放,说:〃……是她干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倒反咬一口!她告情让她告了,我奉陪到底!〃王华欣并不看那张纸,只皱了皱眉头说:〃这是干什么?很不好嘛。你别理她,让她告去。〃话虽是这样说,可私下里,却有人告诉呼国庆说,最近〃范骡子〃常到王书记那里去……还有消息说,这件事是〃范骡子〃一手策划的,他正到处活动呢,不光是往上发告状信,还串联了十几个乡的乡长……县里的班子马上就要改选,呼国庆这会儿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于是,他立即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对根宝说:〃根宝,无论如何我得见呼伯一面!〃
第三章
一、花甲
八月二十七,是呼家堡的吉数,是上苍给呼家堡人送来星宿的日子。六十年前的那一天,迎着灿灿的朝霞,呼天成光荣诞生在呼家堡的一座破旧的茅屋里。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漫长的六十年过去了,在呼家堡,他已先后领导了四代人,呼家堡也成了平原上最有名的村子。有一天,他忽然说,他老了。
呼家堡人说,呼伯不老。再说,没有呼伯,我们怎么活呢?他笑笑说,他们巴不得我去呢。
呼家堡人一个个泪汪汪的,说,呼伯,你怎么说这话呢?你的恩德我们会记一辈子的……〃
他叹口气说,人都是要去的。过了八月二十七,我就活满一个甲子了。老了,老了呀。
这话虽然是私下说的,也就是一两个人知道,可很快就传遍全村了。于是,就有人死死地记住了这个日子……〃
晨光里,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高挂在呼家堡村街中央的大喇叭就响起来了,喇叭里播出的是《东方红》乐曲。三十年来,呼家堡的第一支曲子一直是《东方红》。这其实是一道命令,一道无形的命令,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呼家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揉着眼,小跑着走出来,齐聚在村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接着大喇叭里就传出了〃呼家堡健身操〃的音乐,这音乐是套仿的,其实也就是一般的操乐。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呼家堡人就跟着伸胳膊蜷腿……这就是呼家堡的晨操。这套操是呼天成创的,也是八节,所以叫〃呼家堡健身操〃。做完健身操,当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挂在各家屋门前的小喇叭就又响起来了,喇叭碗儿里传出的是女播音员姜红豆那半普通半乡土的语音,姜红豆的语音里带有一股牛屎饼花加含羞草的气味,很让呼家堡的小伙子们着迷。姜红豆在小喇叭碗儿里捏着腔说:呼家堡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同志们,今天是八月十七日,八月十七日,也就是说,离我们最敬爱的老书记的生日只有十天了,只有十天了!各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