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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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霞来蓉湖,至此已逾匝月,穷乡独客,举目无亲,幸得一阃中腻友,终日唱酬,藉慰寂寞。此外更缔一新交,境遇虽各悬殊,性情颇相投契。异地相知,得之非易,倾盖清尘,盍簪剪烛,梦霞固自谓三生有幸也。其人姓秦名心,字石痴,即某校之创办人也。年长于梦霞二岁,肄业于南洋公学者有年,才华卓茂,器宇轩昂,固一乡之佼佼者也。是乡处蓉湖之尾闾,远隔城市,自成村落,周围十里,分南北两岸,回环屈曲,形如一螺。两岸均有人家,地极偏僻,人至顽钝,盖风气之闭塞久矣。石痴热心教育,萦情桑梓,思有以开通风气,毕业后独资创一两等小学,以造福于乡人士。梦霞任事之日,是校已办三学期矣。石痴父名光汉,耆年硕望,一乡推为里老。家本豪富,生子仅石痴一人,爱逾掌珠,珍如拱璧,恣情任性,骄纵异常。幸石痴虽性喜挥霍,而能自检束,花柳场中,樗蒲队里,从未涉足其间,惟遇关于公益之事,则慷慨解囊,千金无吝色。其父本非顽固者流,以石痴之能加惠于乡里也,深喜其能有为,无事不遂其欲。故石痴热心兴学,岁需巨款,独力支持,无所掣肘。亦幸得此良好之家庭,能谅其心而成其志也。
萍踪偶聚,兰臭相投。石痴为人,风流倜傥,豪放自喜,襟怀落落,态度翩翩,有太原公子不衫不履气象,洵近来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与梦霞一见如旧识,志同道合,学侔才均,文字因缘,一朝契合,非偶然也。校址即其家庄舍,与石痴居室,仅一墙之隔,石痴无日不来校中。彼亦自任英文、格致等科,课毕后辄与梦霞散步旷野,饱吸新鲜空气,增进实物知识。乡村风味,远异城市烦嚣,联袂偕行,流连晚景,行歌互答,幽韵宜人。意态飘然,如闲云野鹤,直至暮鸟归林,夕阳送客,乃分道而归。如是日以为常,亦客居之乐也。有时键户不出,两人同坐斗室中,或论文、或说诗、或叙失意事、或作快心谈。茗烟初起,清言愈希,端绪续引,冥酬肄应。时或纵谈天下事,则不觉忧从中来,痛哭流涕,热血沸腾,有把酒问天、拔剑斫地之概。盖两人固皆失意之人,亦皆忧时之士也。石痴之处境,虽稍裕于梦霞,而其遭逢之不偶,性情之难合,与梦霞如出一辙。慨念身世,孤踪落落,眷怀时局,忧心忡忡。同是有心人,宜其情投意洽,相见恨晚,而有高山流水之感也。
呜呼!“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开。”天下最可惜、最可怜之事,孰有甚于此者乎?若梦霞与石痴之抱负之气概,所谓志士者非耶。而一则旅居异地,一则蜷伏里门,相逢乃相惜,相惜复相怜,既相惜、相怜矣,于是欲谋久聚。石痴尝从容谓梦霞曰:“校舍卑陋,不足驻高贤之驾,君寄居戚家,晨夕奔波,弟心亦有不安。蜗庐尚有下榻地,请君移住舍间,日则与君同理校务,夜则与君同聚一室,刻烛联吟,烹茶清话,抵足作长夜谈,一吐平生之志,何快如之!”石痴言之者再,梦霞俱婉辞却之。石痴以梦霞尚未能脱略形迹,颇怪其相知不深,不知梦霞固别有佳遇,别有知音。孤馆寒灯,自饶乐趣,此中情事,不足为石痴道也。
新雨泥人,东风催客。梦霞离故乡来客土,以乖僻之情性,操冷淡之生涯,自知不合于时,到处受人白眼。此去投身寓馆,踽踽凉凉,当尝遍羁人况味,受尽流俗揶揄。不料于无意中得一巾帼知音,更于无意中得一风尘同志,不可谓非客中之佳遇,而亦不可谓非梦霞一生之快事也。惜乎西窗剪烛,情话方殷;南浦征帆,别离遽赋。正值蚕事方兴之日,便是骊歌齐唱之天。盖石痴忽于四月上旬有扶桑之行矣。石痴之行,梦霞实促成之。石痴家道既富,父母俱存,年力富强,志趋高尚,正大可有为之时,与梦霞之迫于境遇而颓丧其志气者,自不相同。而石痴自南洋毕业后,但知瘁力于桑梓,不知热心于家国,坐使黄金时刻掷于虚牝。
梦霞殊惜之,故每与石痴谈及国事,辄流泪劝之曰:“时局阽危,人才难得。命终泉石,我恨非济世之材;气壮山河,君大是救时之器。以君之年、之力、之才、之志,正当发愤自励,努力进行,乘风破浪,做一番烈烈轰轰事业,为江山生色,为闾里争光,方不负上天生材之意,而可慰同胞属望之心。奈何空抱此昂藏七尺,不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场,而埋首泥涂之内,■足里之间,以有用之光阴,赋闲居之岁月。弄月吟风,长此终古,弟窃为君不取也。今者名士过江,纷纷若鲫,励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君倘有意乎?”石痴闻梦霞言,颇感其劝勉之诚,游学之心,怦然欲动,谓梦霞曰:‘弟非恋家忘国,自问性情落落,与俗相违。频年勾留沪渎,广接四方英俊,曾无一人能知我如君者,一肚皮不合时宜,无从发泄,不觉心灰意冷。负芨归来,不复作出山之想。今闻君言,如大梦之初醒,如死灰之重拨。君固爱我,弟敢不自爱,而以负君者自负耶?弟志已决,一得家庭允许,便当整理行装,乘轮东渡。但弟去之后,校中事弟无力兼顾,须仗君一人主持,责艰任重,耿耿此心,殊抱不安耳。”梦霞慨然曰:“君不河汉弟言,而作祖生闻鸡之舞,弟不胜感幸。校中一切,弟虽不能独担责任,亦当稍效绵薄,尽弟之心,副君之托。君不负弟,弟又何敢负君?”石痴大喜,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也。感君厚爱,此去苟有寸进,皆君所赐。海可枯,石可烂,我两人之交情,永永不可磨灭。”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离别为人生最苦之事,而客中送客,尤为别情之最惨者。石痴归家,以游学之事白诸父母。父母甚喜,亦力促其行。适其同学某,自皖来书,中言近拟会合同志,共赴东瀛,亦劝石痴弃家求学,束装同行。石痴立作复书,约期同集沪ヂ,乘某号日轮东渡。成行之前夕,沽酒与梦霞话别。
梦霞是夜不归寓舍,与石痴对饮畅谈,尽竟夕欢。酒酣,石痴不觉触动离情,愀然谓梦霞曰:“弟与君相识未久,相聚无多,衷肠未罄,形骸遽隔。今日抛弃故乡,远适异国,与君一别,地角天涯,重续旧欢,不知何日。言念及此,能不黯然?”言已,欷不止。梦霞举杯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窃愿诵此二诗,以壮君行,前途无量,勉之勉之。异日学成归国,君不吝其所得,分饷俭腹,君之惠也,弟之幸也。吾辈相交,契合以心,不以形迹。交以形者,虽觌面握手,终觉情少辞多;交以心者,虽万水千山,亦可魂来梦去。人非鹿豕,岂能长聚,何必效儿女子态,多洒此一掬伤离之泪哉。所难堪者,君去而弟不能追随骥尾,看人勃发,恨我蹉跎。今日片帆飞去,我独送君于青草湖头;他年衣锦归来,君仍索我于绿衫行里耳。远志出山,君非小草,离情着骨,味等酸梅,聚首之缘,只争数刻。弟也不才,能无兴感,一时意到,八绝吟成,半以自伤,半以相赠。君如不弃,可藏诸箧中,留为后日之纪念。”梦霞言至此,遂置酒不饮,起就案头,抽毫作草。石痴亦停杯而起,独步庭中。时夜将半,月华满地,万籁无声,四顾空寥,凄然泪下。伫立良久,觉夜寒砭骨,衣薄难支,乃复入室。时梦霞稿已书就,取付石痴。石痴受而诵之: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莫忘今日醉,杨花飞尽鬓无霜。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憔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幔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石痴读毕,谢梦霞曰:“辱君厚贶,既感且惭。弟意欲勉赋数首,以答雅意,而此时别绪离思,萦绕心舍,方寸已乱,一字难成。姑俟既到东京,有暇和就,附书邮奉,何如?”梦霞曰:“乱吟八章,直书弟之胸臆,愧未能壮君行色。君取其意而略其词可也,何劳辱和。古人云:小坐强于去后书。此时一刻千金,不容再以空谈辜负矣。”因复取酒相与痛饮,直至鱼更向尽,蜡泪渐干。荒鸡一村,残月半天,仆夫荷装相催,舟子解维以待,石痴乃归家别其父母,复来与梦霞作别。时则晨光熹微,行人尚稀,鸟声送客,草色牵裾,一人立岸上,一人立船头,相与拱手致词,一声珍重,行矣哥哥。烟水茫茫,去帆何处。梦霞独伫江干,良久乃嗒然而返。
第七章 独醉
残樽零烛,情话如昨。石痴既去,梦霞益复无聊,虽无恋别之情,未免索居之感。而况飞鸿遇顺,看人得意扬帆;僵燕待苏,谁念孤身失路。人皆集苑,我独向隅。十年塌翼,断虞翻骨相之屯;一夕伤心,变潘岳鬓华之色。知非吾土,安能郁郁久居;走遍天涯,终觉寥寥无偶。石痴之行,梦霞送之,而以不得与之同行为恨,读其赠别之诗,其所以自伤者深矣。故别时情景,未觉凄凉,去后思量,不胜抑郁。石痴行矣,迢迢千里,梦霞之心,石痴不知也,知之者惟梨娘耳,知之而能慰之者,亦惟梨娘耳。
梦霞与石痴话别,一夜未归,梨娘不审何事,次日,转询馆僮而知其故。梨娘深处闺中,亦素闻石痴之名,知其人品学问,与梦霞实堪伯仲,至气概之激昂,性情之醇厚,梦霞似又过之,而命之丰啬、境之顺逆,不同若此。彼则翱翔为鸾凤侣,此则潦倒作猢狲王,相形之下,能不大为梦霞叫屈。是夕,梨娘作一书致梦霞,书中劝其弃此生涯,力图进取。以君之才,长此蹉跎埋没,殊为可惜,何不乘此时机,出洋游历,费数年之功,为将来吐气扬眉之地,且有长途资斧,旅居薪水,如虞不给,愿尽力相助等语。梦霞得书,心大感动,自念频年颠沛,父死兄离,断无余资可供个人求学之费,一片雄心,久为逆境消磨净尽。今送石痴之行,空作攘臂下车之想,殊有望尘莫及之嗟。相知如石痴,亦从未以一言相慰,而闺中一弱女子,乃能独具怜才之眼,慕通财之义,慧心侠骨,可感可钦。梦霞读毕梨娘书,不觉感极而泣,肠回心转,刺激万端。良久忽拍案而起曰:“天乎!薄命之梦霞负我梨娘矣,梨娘爱我,书不可不答也。”心迷意乱,不暇择词,遂疾书四绝于梨娘之牍尾,以授鹏郎。
梨娘得书,讶其为己原函也,大惊,不解梦霞何意,默念书中得无有失检之处乎?取而阅之,至终幅乃见连真带草,狂书一百十二字曰:
名场失手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涕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无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去何堪。
世事悠悠心渐灰,风波险处每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命世才。
兰黯黯,莲漏迟迟,锦字销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不为梦霞惜矣,不能不为梦霞悲矣。为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骨,痛苦十分。其命之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谓同病,夫是之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倒之,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今则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象。盖经石痴东渡之波折,遂引起两情之动机,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为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情之主动也。
草长花飞,日长人倦。残莺意尽,新叶阴多。此何时耶?非所谓奈何天气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