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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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作者:徐枕亚
第01章 葬花 第02章 夜哭 第03章 课儿 第04章 诗媒
第05章 芳讯 第06章 别秦 第07章 独醉 第08章 赠兰
第09章 题影 第10章 情耗 第11章 心潮 第12章 情敌
第13章 心药 第14章 孽媒 第15章 渴暑 第16章 灯市
第17章 魔劫 第18章 对泣 第19章 秋心 第20章 噩梦
第21章 证婚 第22章 琴心 第23章 剪情 第24章 挥血
第25章 惊鸿 第26章 鹃化 第27章 隐痛 第28章 断肠
第29章 日记 第30章 凭吊
第一章 葬花
曙烟如梦,朝旭腾辉。光线直射于玻璃窗上,作胭脂色。窗外梨花一株,傍墙玉立,艳笼残月,香逐晓风。望之亭亭若缟袂仙,春睡未醒,而十八姨之催命符至矣。香雪缤纷,泪痕狼藉,玉容无主,万白狂飞,地上铺成一片雪衣。此时情景,即上群玉山头,游广寒宫里,恐亦无以过之。而窗之左假山石畔,则更有辛夷一株,轻苞初坼,红艳欲烧,晓露未干,压枝无力,芳姿袅娜,照耀于初日之下,如石家锦障,令人目眩神迷。寸剪神霞,尺裁晴绮,尚未足喻其姿媚。至墙东之梨花,遥遥相对,彼则黯然而泣,此则嫣然而笑。两处若各辟一天地,同在一境,而丰神态度,不一其情,荣悴开落,各殊其遇。此憔悴可怜之梨花,若为普天下薄命人写照者,相对夫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辛夷,实逼处此,其何以堪。梨花满地不开门,花之魂死矣。唤之者谁耶?扶之者谁耶?怜惜之者又谁耶?时则有残莺三四,飞集枝头,促咽啼声,若为花吊,此外则空庭寂寂。惟有微风动枝,碎片飞舞空中,作一场白战而已。
乃俄焉而窗辟矣,有人探首外望矣。其人丰致潇洒,而神情惨淡,含愁思,露倦容,固知为替花担忧而一夜未睡者。时彼倚窗而立,其目光直注射于半残之梨花,讶曰:“一夜东风已堕落如斯矣,吾可爱之梨花乎,胡薄命竟乃尔耶!”语时微闻叹息。窗左之辛夷与窗内之人,固甚接近。晓日浓烘,迎面欲笑,霞光丽彩,掩映于衣袂间,而彼则视若无睹,似不甚注意者。咄咄,彼何人斯?对于已残之梨花,何若是之多情耶?对于方开之辛夷,又何若是之无情耶?人之所弃,彼独爱之;人之所爱,彼独弃之,彼非别有怀抱而为情场中之奇人耶?彼何人斯,则苏台梦霞生是。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此诗人欺人语也。“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此诗人写真语也。有人于此,春宵不再,竟教推月而闭窗;长夜未阑,不解照花而烧烛,此无情之俗物耳。世之多情人,无不钟情于花月。既钟情矣,无不以爱惜示表情之作用。花好月圆,一年几度,曾谓自负多情者,而忍恋恋于黑甜乡,撇月抛花,辜负此无价之韶光哉。梦霞生栖身寓馆,宿迹穷乡,鳏绪羁愁,无可告诉。所可借以为寂寞中之良伴、凄凉中之腻友者,惟此庭前之二花耳。此二花也,梦霞不啻视为第二生命,爱惜之惟恐不至,保护之惟恐不力。日则见花于羹,夜则见花于梦。花之色与香,花之魂与影,时时氤氲缭绕于梦霞之心舍,萦回往复于梦霞之脑海。此时闻乱鸟之悲啼,便披衣而急起,试回思其未起之前,并递想其未睡之前。盖昨夜恰值月圆三五,花放万株。大好良宵,正逢客里。梦霞不忍抛掷此一刻千金之价值,蹀躞徘徊于花之下者,不知其若干次。时而就花谈话,时而替花默祝。或对影而长嗟,或攀枝而狂舞。独立独行,痴态可掬。洎乎银壶漏尽,灯花案眠,夜深寒重,砭骨难支,始别花而就枕。鳏鱼双目,彻夜常开,花魂随之以俱来,睡魔驱之而径去,直至东方既白,固未尝稍合其眼帘也。
虽然,梦霞多情矣。梦霞多情而以花为命矣,则当抱博爱主义,胡独注情于梨花而忘情于辛夷耶?梦霞非有所偏爱也,情有所独钟也。梦霞寓居此馆,仅阅二旬余。其初来之时,已未及见梨花之盛开矣,枝枝带雨,憔悴可怜,片片随风,飘零莫定。花如有情,见梦霞来,忽敛泣容,开笑靥,以欢迎此多情之主人翁。梦霞于舟车劳顿之余,来此举目无亲之地。凄凉身世,黯淡生涯,偏与此薄命之梨花无端会合。其相怜相惜之情,如磁引针,如汤融乳。此则正胭脂初染,蜂蝶未知,嫩畏人看,炙愁日损,桃羞杏让,妩媚动人。梦霞则殊淡漠视之,盖相形之下,此虽可爱,彼更可怜。梦霞意兴萧条,性情凄恻,常处身于憔悴寂寞中,与繁华热闹殊不相宜。其惜花之心事具有别情,故护花之精神不无偏属也。
当时,梦霞推窗而望,惨见夫枝头褪雪、地上眠痕,一片白茫茫,触眼剧生悲痛。梦霞惜花而早起,花已弃梦霞而长逝耶。疾望良久,逡巡退入室中。徐从左室门出,绕回廊、上庭阶,一路琼瑶踏碎,步步生香,径趋树旁。以臂抱树而泣曰:“吾可爱之梨花乎,花魂安在?梦霞来矣。薄命哉花乎,托根于寥寂无人之境,重门静掩,深锁东风,不求人知,不邀人赏,而偏与我穷愁之客,结短促之缘。花开我不见,花落我才来。寻芳有意,去已嫌迟。花之命薄矣,我之命不更薄耶!我若早来数日,则正值乍开时节,玉鳞点点,素艳亭亭,月夕风晨,吾犹得独凭栏杆,饱接花之香色。我若迟来数日,则已被风欺雨溅,玉碎珠沉,倩影不留,残香难觅,虽独对空枝,亦增伤感。然已属过后之思量,总不敌当前之惆怅。乃不自我先,不自我后,邂逅之时,便是别离之候,冥冥中若有为之颠倒作合胡乱牵引者。‘共月不为迷眼伴,与春先作断肠媒。’酷哉!专制之东皇,既已风力逼花残生,复借将死之花魂沦我于悲境。我欲叫天阍、叩碧翁,胡愦愦若是!纵此香国魔王施其摧残手段,以流毒于莺花世界耶!”
呜呼,梦霞殆其痴矣,花岂真能解语者,而与之刺刺不休耶?委地之花,永无上枝之望,而风姨肆虐,且乘梦霞神伤魂断之时,故使之增其悲痛。一阵狂吹乱打,树上落不尽之余花,扑簌簌下如急雨,乱片飞扬,襟袖几为之满。梦霞上抚空枝,下临残雪,不觉肠回九折,喉咽三声,急泪连绵,与碎琼而俱下。大声呼曰:“奈何,奈何!”花真有知,闻梦霞哭声,魂为之醒矣。强起对梦霞作回风之舞。若既感其一片痴情,而尚欲乞怜于死后者。梦霞自念:我既为花之主人,当尽其保护之责。今目睹其横被摧残之惨,已等于爱莫能助。则此花死后之收场,舍我更又谁属?忍再使之沾泥堕溷、飘荡无依耶?于是徐扑去其衣上之花瓣,径返室中,荷锄携囊而出。一路殷勤收拾,盛之于囊。且行且扫,且扫且哭,破半日功夫,而砌下一堆雪,尽为梦霞之囊中物矣。梦霞荷此饱盛花片之锦囊,欲供之于案上乎?或藏之于箱中乎?则此花遗蜕,尚在人间,此时虽暂免泥污,他日恐仍无结果。欲投之于池中乎?则地非园林,何处觅一泓清水。梦霞急欲妥筹一位置之法,而踌躇再四,不得一当。忽猛省曰:“林颦卿葬花,为千秋佳话。埋香冢下畔一块土,即我今日之模型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多情人用情固当如是。我何靳此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不负完全责任而为颦卿所笑乎?”语毕复自喜曰:“我有以慰知己矣。”遂欣然收泪,臂挽花锄,背负花囊,抖擞精神,移步近假山石畔。
嗟嗟,匆匆短梦,催醒东风;渺渺相思,恨生南国。地老天荒,可怜人会当此日;蜂愁蝶怨,伤心者何以为情。梦霞既至假山石畔,寻得净土一方。锄之成窖,旋以花囊纳诸其中。后以松土掩其上,使之坟起,以为后日之认识。料理既毕,复入室取案上常饮之玻璃杯,倾瓶出酒少许,再至冢前,向冢之四围遍洒之。此时,梦霞之面上突现出一种愁惨凄苦之色,盖彼忽感及夫身世之萍飘絮荡,其命之薄,正复与此花如出一辙。薄命之花,犹得遇我痴人痛怜深惜,为之收艳骨、卜佳城。草草一А,魂栖有所,不可谓非此花之幸也。而我则潦倒半生,凄凉孤馆,依人生活,断梗行踪,子期不逢。流水长逝,那知今日又是明朝。前途无路,后顾难堪,我生不辰,命穷若此,谁从死后识方千耶?于是高吟颦卿“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之句,不觉触绪生悲,因时兴感:莺花易老,天地无情,叹韶光之不再,望知己兮云遥。对此茫茫,百端交集,苍凉感喟,不知涕泗之何从。埋香冢前之颦卿,犹有一痴宝玉引为同调,今梦霞独在此处继续颦卿之举,颦卿固安在耶?笑梦霞之痴者何人耶?能与梦霞表同情而赔泪者又何人耶?梦霞之知己,则仅此冢中之花耳。梦霞乃含悲带泪,招花魂而哭之曰:“冢中之花乎,三生痴梦,醒乎?否乎?汝命何短,我恨方长。香泥一掬,以安汝骨;芳草一丛,以伴汝魂;惨酒一杯,以为汝奠;凄禽一声,以为汝吊。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嗟嗟,旧日风情,今成泡影,却悲净质,犹在尘寰。燕子楼不堪回首,空留盼盼之名。牡丹亭果否还魂,谁见亭亭之影。然而笳声咽月,文君有归汉之期;指印留环,玉箫践再生之约。花如知感,则来岁春回,应先着东风,早胎异卉,以偿余之深情,慰余之痴望耳。”梦霞至此,已哭不成声矣。历碌半日,心碎神疲,加以昨夜未曾安枕,经此剧痛,体益不支,遂返身入室。庭前又寂无一人,惟有新坟一尺,四围皆梦霞泪痕,点点滴滴,沁入泥中,粘成一片而己。
第二章 夜哭
小院春深,亚枝日午,炊烟缕缕,摇曳空中,正黄粱饭熟时矣。梦霞自晨起后,即赴树下,拾花、葬花、哭花,瘁心惮力,半日于兹。入室后体倦欲眠,而馆僮适取午膳至。须臾饭毕,饮清茗一杯以醒诗脾。环行于室中者数周,仍倚窗而立,时辛夷方大开,映日争光,流霞成彩,突然触其眼帘。梦霞对之而叹曰:“彼何花乎,若斯之艳也。倚托东风之势,逞姿弄媚,百六韶光,几为渠占尽。亦知名花易老,好景不常。后封姨之恩威并用,其手段至辣,其施放至公。此花既受其吹嘘,必仍被其摧折,后日亦终与冢中之花,同归于尽。猩红万枝,吾视之直点点血泪耳。”梦霞独自沉思,满目闲愁,苦难摆脱,乃就案头,擘笺拈管,赋诗二首曰:
◇梨花
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依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辛夷(即木笔)
脱尽兰胎艳太华,蕊珠宫里斗春花。
枝晓露容方湿,隔院东风信尚赊。
锦字密书千点血,霞纹深护一重纱。
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
书竟,复朗诵一遍,搁笔沉吟,百无聊赖。继念香魂虽有依归,新冢尚无表识,于心不能无歉。梦霞固擅雕龙之技者,乃取白石一方,而平之,伏案奏刀,二时始就。其文曰:
梨花香冢
己酉三月青陵恨人题
呼馆僮持去,立之冢前。而梦霞此时实倦极矣,遂倒榻而眠,沉沉睡去,不复知夕阳之西下也。
金乌没影,珠蚌剖胎,一天凉意,满地流波。比及梦霞醒时,已月移花影上栏杆矣。壁上时钟正叮当敲十下。月光从窗罅透入帐中,照衾枕上花纹尽现。时觉寒气骤加,梦霞深深拥被,方拟重续残梦,忽闻隐隐有呜咽之声,不知何自而至。梦霞大惊异,倦眼朦胧,豁然清醒。侧耳静聆,细察其声浪所传出之方向,则决其为来自窗外者。哭声幽咽,凄凄切切,若断若续,闻之令人恻然心动。梦霞惊定而怖,默揣此地白昼尚无人迹,深夜何人来此哀哭?呜呼,噫嘻!吾知之矣,是必梨花之魂也。彼殆感余埋骨之情,于月明人静后来伴余之寂寞乎?阅者诸君,此不过梦霞之理想,实亦事实上所决无者也。
梦霞胆骤壮,急欲起而窥其究竟。披衣觅履,蹑行至窗前,露半面于玻璃上,向外窥之。瞥见一女郎在梨树下,缟裳练裙,亭亭玉立。不施脂粉,而丰致娟秀,态度幽闲,凌波微步,飘飘欲仙。时正月华如水,夜色澄然,腮花眼尾,了了可辨,是非真梨花之化身耶?观其黛蛾双蹙,抚树而哭,泪丝界面,鬟低而纤腰欲折。其声之宛转缠绵,凄清流动,如孤鸾之啼月,如雏雁之呼群,一时枝上栖禽,尽闻声而惊起。哭良久,忽见女郎以巾拭泪,垂颈注视地上,状甚惊讶。旋回眸四瞩,似已见新冢上之碑识,纤腰徐转,细步行来。既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