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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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脸裹在葛呢围巾下,只露出几绺灰白头发,额头鲜血迸流,是方才为救她而撞伤。“跟我来,我不会害你!”陈太大口喘着气,一手扶了墙壁,一手来抓云漪。
“秦爷叫你来的?”云漪往后一缩,警觉地退开两步。陈太伸出的手僵住,身子颓然靠住墙壁,嘶声说,“秦爷……死了。”
短短四字如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云漪魂飞魄散。
最顽固的秦爷、最危险的秦爷、本事通天彻地的秦爷、控制着她生死进退的秦爷,就这样一句话就死了、没了、不在了。心神恍惚间,只听着许铮在巷外一声声地喊,指挥人手移开巷口障碍……云漪身子一晃,被陈太死死拽住,“这边,跟我来!”
掉头之间,陈太头巾滑落,露出狰狞的半边脸颊,皮肉翻卷,尽是血红扭曲的伤痕。这一眼,令云漪周身血液凝结。许铮的声音近在咫尺,退回那一头太平无事,迈向这一头则是触目惊心的真相。云漪一咬牙,挽住陈太手臂,随她跄踉奔进小巷深处。老旧街巷纵横交错,一个岔口拐向另一个岔口,仿若巨大的迷宫,转瞬间吞没了二人身影。
破败的老巷深处,一片花花绿绿的招牌沿路挑出,整条巷子挤满了野妓私寮,桃红春香的靡艳字眼题写在灰腻腻的牌子上,明白昭示着每层楼上的营生。陈太的藏身之所就是这间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旧屋,墙角裂缝处渗出黄褐水印,隔壁隐隐传来女人的高低尖叫和床板支嘎摇晃的声音。陈太关上房门,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云漪,让她坐在床沿。一路上不要命的赤足急奔,云漪双脚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尤其脚踝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是被什么割伤。陈太熟练地撕下一块床单,俯身跪在云漪跟前,将她双脚捧在自己怀里。云漪愣愣望住陈太,见她端起桌上凉茶替自己冲洗伤口,复又低头,用嘴去吮她脚踝的伤处。
云漪慌忙缩脚,一把拉住陈太,“别这样!”陈太仰头回答,“伤口有碎渣子,长进肉里要发烂的,得赶紧吸了。”见云漪还是摇头,陈太顿一顿,低声说,“我没病,不脏的。”
危若朝露(4)
半日里惊恐万状,云漪也镇定如常,却因这一句话,陡然红了眼眶。
“你的脸怎么了?” 云漪拉起陈太,看着她脸颊狰狞伤痕,颤声问,“谁伤了你?”她这一句话,问得陈太瑟瑟发抖,原本丰满壮实的身形竟在短短几日里迅速佝偻。迎着云漪焦切目光,陈太一歪身跌坐床沿,肩头抽搐,大颗大颗眼泪从她皮肉翻卷的脸颊滚落……
秦爷被裴五在烟泡里下了毒,死在霍仲亨遇刺的当天。
恰在当时,陈太照云漪的吩咐来找秦爷,赫然撞见他摔在床下,周身青紫,身边人都被裴五支走。秦爷一生以忠君为傲,宁死不肯听命于日本人,碍了二贝勒的大局,终究令主子起了杀心。那毒药令秦爷七窍流血,惨状可怖,陈太欲送他急救已来不及了。秦爷临死说出原委,让她转告云漪,二贝勒勾结日本人,将要对霍仲亨下毒手。然而还未等他咽气,裴五已闯进来发现了陈太,秦爷急中生智在陈太耳边大叫一声,“别告诉这畜生!”
便是这句话保住了陈太的命——裴五以为秦爷临死交待了什么秘密,便将陈太关起来严刑拷打,没有立即杀她灭口。秦爷暴毙,手下人对裴五多有疑心,并不服他管束。陈太是跟随秦爷多年的旧人,她被裴五拷打,更令底下人愤愤不平。当晚裴五外出,两名看守趁机放了陈太,随她一同逃出,各自奔命而去。
陈太逃来此处藏匿了两日,不知外面风头如何,也不知云漪是否被裴五控制,更不敢轻易露面与她联络。直至打探到外面消息,得知督军并未遇刺,却仍不敢贸然寻找云漪。
“于是你便乔装潜匿,每日在秦爷住处外头打探,看我会不会找来?”云漪望着陈太,一双漆幽幽的眼里蓄满泪水,声音也在发颤。陈太咬牙点头,“你若不投靠裴五,便一定会来找秦爷问个究竟……何况你妹子并未落在裴五手里,想来你也不会受他要挟。”
云漪霍然盯住她,“你确定念乔没有落在裴五和日本人手里?”陈太立刻点头道,“那晚裴五用刑逼我,一则要我说出秦爷临终遗言,另一则便是问念乔的下落……听他的意思,你妹子一早已被人接走,他以为是秦爷动了手脚。”云漪脸色发青,眼神恍惚,唇畔却浮起一丝惨淡笑意。陈太忙解释道,“你放心,绝不是秦爷,秦爷从未叫我……”
“我知道不是秦爷。”云漪竟笑起来,眉梢眼角透出寒意丝丝,“不是秦爷、不是裴五、不是日本人,你说是谁?”陈太一震,双眼陡然睁大,“这,不可能……”
余下只有两个人有这能耐,不是薛晋铭,便是霍仲亨。
这实在令人太过震骇,陈太尚未回过神来,却见云漪拿起那刚撕下的床单条子,一下下裹在脚上伤处,咬唇也不吭一声痛。陈太忙拦住她,“不能这么裹,伤口还没弄干净!”云漪拂开她的手,面色已平静如常,“我得回去了。”陈太倒抽一口冷气,“就这么跑回去送死,沈小姐,你疯了么!”
“你叫我什么?”云漪手上一顿,怔怔抬眸望过来。陈太一时黯然,别过脸沉默片刻,“秦爷死前还有一句话,他说答允过你的事绝不食言,往后你自去远走高飞,换回原本的头脸,世上再无云漪此人。”
满盘皆输(1)
“——从此世上再无云漪此人。”
救她、逼她、教她、害她、成全她……统统都是这人所为,如今人死灯灭,是恩是怨都已无从说起。云漪怔怔听着陈太的话,心头像被小钝刀子一点点剜着,分明在痛,却没有血可以流。恍惚里,有个模糊的声音渐渐浮现,渐渐清晰……“念卿,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把我和这里的一切都忘掉,就当你已再世为人!如果你忘不掉,我死后必不能安息!” 母亲凄厉的语声,是她挥不去的噩梦,永远如影随行。云漪闭眼,缓缓捂住耳朵,却不知要往哪里躲藏才能避开这铺天盖地的回忆。
所谓远走高飞、改头换面,这是母亲临终的愿望,是秦爷给她的允诺,也是她梦寐以求的解脱——就像壁虎断尾求存,舍弃生命的某一部分,拖着支离破碎的残躯继续前行。
陈太哽咽劝道,“秦爷还留着笔钱给你,存在老地方,够你用上大半辈子……如今到了这一步,也别再争什么意短情长,凭你单枪匹马也救不出你妹子。姐妹一场,人各有命,你也算对得起她了!往后远走高飞,活一个是一个,总好过两人抱在一起死。”
云漪久久低头,沉默间不辨悲喜,仿佛化作石雕木刻。细碎的沙沙声打在窗上,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阴沉了整日的天色终于黑尽。云漪抬头看一眼窗外,见褪色的花布帘子被风吹得翻卷,不由低低叹道,“天都黑了……你怎么办呢?”陈太怔了怔,才省得她是在问自己。
“没什么怎么办,半辈子都过来了,到这把岁数怎么也要撑到老。” 陈太黯然苦笑,仿佛为了回应她的话,那残破的窗棂喀一声似要被风吹掉,却依旧摇摇晃晃坚持着。
最卑微残败处,往往生出最坚韧的生机,她同她都是如此。云漪默了片刻,抬眸打量这间房子,瞧见床头旧木柜上那帧发黄的小像,圆润青春的女子笑得分外动人,眉目依稀熟悉。“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若没遇着秦爷,我多半还做着这趟营生。”陈太一口说了出来,并无半分避讳。云漪亦不作声,只默默握住陈太粗砺的手。夜色终于吞尽了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屋里彻底暗了下来,两人也再看不清彼此面目表情,不知这一刻各自是笑是泪。
“该点灯了。”陈太摸索着站起来,却被云漪按住,黑暗里只听她语声紧促,平静里透出万分疲惫,“别点灯,这里已不安全,我们得趁天黑离开。”陈太心头一惕,想起这一路仓惶奔来难免引人注意,的确已不能久留在此。可她二人身单力微,一时间又能逃到哪里去——外头已是满城风雨,只怕到处都是军警和裴五的暗哨,贸然出去只是自投罗网。
“这里是什么地界,离法租界码头有多远?”黑暗里云漪冷不丁开口。陈太愕然,不知云漪何来这样一问,迟疑片刻,只回答说不远。云漪沉默,恰此时窗外路灯亮起,有微弱昏黄光线照进来,映出她淡淡轮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陈太不知她在想什么,上前轻拍她肩膀,想叫她不必害怕。却不料云漪蓦地抬头,脸上竟是一片晶莹水光,映着点漆般瞳眸,凄凉得叫人心碎,“我曾同他说,我不要自由了……如今看来,还是自由好,自由比什么都好。”这话全无头绪,陈太听得一头雾水,只知她说要自由,便叹道,“这节骨眼上还谈什么自由,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弥陀佛!”
云漪微仰了头,一字一句笑道,“只要到了码头,就有自由。”
陈太一震,惊疑不定地望住云漪,“你,另有门路?”
黑暗里,云漪的眼睛似猫一般莹莹照人,“门路是没有的,退路却有一条。”
一直以来,明知脚下危崖孤悬、恶浪滔天,也只得闭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可是闭着眼,不等于真的盲眼。
垄断烟土生意的潮州帮一向与洋人勾结,货船直接从英法租界码头走私,借着洋人辖区的庇护,令中国税司莫可奈何,渐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纵容租界码头的烟土走私成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产业。底下操纵这项生意的,已不仅仅是烟土商,黑白两道势力交错混杂,官、商、匪互有牵连,委实是最浑的一趟水——莫说陈太,只怕连秦爷也不曾想到,云漪竟有胆子找上潮州帮,暗地以重金笼络,同帮派头目达成交易。
满盘皆输(2)
听着她款款道来,陈太一时恍然,恍然里又透出凉澈。原以为她们姐妹生活清苦,只是云漪故意装出来的寒酸,怕在人前露了底细。以她往来恩客的豪绰,随便一份珠宝礼物都足以令她们锦衣玉食。却想不到,她将钱都花在了这个地方,舍下大本钱,买来活命的退路。
一个小小女子,竟有这样的心机城府,从不曾等待谁的恩赦成全,只不动声色地锻炼羽翼,一旦翅膀长硬,便要远走高飞。秦爷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人算永远不如天算,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准备周全,一切已经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总没机会从秦爷眼皮底下救出念乔;等到秦爷倒下,念乔却又失去了踪影……那一条看不见的链子始终栓在云漪身上,谁握着链子彼端,谁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陈太怔忪良久,闭目苦笑,“你比我聪明太多。”
聪明么,聪明又有什么用。
云漪怅然抬眸,也只能无声苦笑。若是当真聪明,又怎会一厢情愿。那日她说,“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她的意义,唯有云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愿意放弃。
假如今天没有跟踪而来的许铮,她会不会依然愿意放弃?
恍惚间,云漪笑出声来。母亲有前车之鉴,秦爷有惨例在前——你永远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会翻脸,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变心。更何况,这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的男人,或许从未对她交付过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对他摊开过底牌。
昏黄路灯下,两个身穿臃肿冬衣的妇人转出巷口,手提竹篮,头裹花土布头巾,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此时夜色已浓,这片破败街巷多是烟馆私窑,入夜汇集了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面罕有女子身影,只有几个招徕生意的窑姐儿,绝看不到良家女子经过。
两名妇人低头穿过人群,与几名车夫擦肩而过。一个矮壮汉子回头瞥见那走在后头的妇人,步态细碎缓慢,粗圆腰身仍有几分灵活。汉子嘿嘿笑着上前,探手往那妇人腰臀摸去。还未触到衣角,那妇人蓦然有所警觉,冷不丁驻足回头——头巾下蜡黄的一张脸,竟布满无数大大小小黑痣,奇丑无比,吓得那车夫慌忙缩手。
走在前头的胖妇人赶紧回身拽走那丑妇,两人匆匆穿过混乱街头,专捡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时便来到法租界与英租界交界的路口。先前穷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从这里一走出去却是堂皇大街,到处都有军警巡逻。码头距此不过十分钟脚程,却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险途。“从左右两道都能到达码头,我们便在这里分路,到码头会合。” 云漪掩了掩头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经过,忙侧身避到路灯后头。陈太惊疑道,“两人一起好有照应,为什么要分头?”云漪沉了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