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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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小萝莉的诗,依然来自贝克尔的《诗韵集》,再次感谢译者戈蓝芙授权。此后文中诗句如无特别说明,都是由这位大大友情赞助。
☆、Ⅳ 履冰(4)
当侍卫长应他传召跪伏在星煌殿外时,他正在冥想。
许许多多条泛着微光的河流从他脑海上的平原纵横经过。它们属于他的过去。十二岁他跟随一名朝圣骑士踏上教皇国的土地。十七岁,他为了维护一位被诬陷的义人,挺身而出,战胜了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而从神断中奇迹生还。人们传说那一刻,主父降临在他肩上。自那以后,他被称为圣徒。二十四岁,他远赴异土,在茹丹人与苏佞人的大陆上游历,亲眼见到一个民族怎样被黑色的烈火吞噬。三十八岁,他的军队像那日深种于他眼底的烈火一样,吞噬了哥珊。待这燃烧的纯白之城最终熄灭后,他步过灰烬,走向高塔,为自己戴上了三重冠。
然后,四十八岁,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学生和继承人,以及唯一的儿子。
河流静寂。自黑暗中来,亦归往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冥想时念及这些。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将死之人,站在河对岸观望,等待着一个个故去的自我从眼前走过。也许生命本身就是条岔路,一种引开注意的方式,因为它人们才不会全神贯注地关心死亡。而在这最贴近灵魂的时刻,他终于有机会看着已逝的与将逝的自己彼此靠近,带走他已得到、却从未拥有的一切。
“猊下。”殿门外响起声音。
教皇张开双眼。河流消失了,只剩道路。他的人间肃穆恢弘,遍立着雕像和熠熠圣火。整座大殿里只有两个印记下方没有对应的塑像,一个是日轮十字,他自己的额印,另一个是雪白色的不规则形状,像火焰,又像火焰烧尽后遗留的灰烬。
“我知道了,”他说,“到夕塔的默修室等我。”
他路过那个白色的额印,在大殿里最新的一尊雕像前稍稍驻足。那雕像依然凝固着圣徒生前最辉煌的姿态,双手拄剑,象征血天使的双翼在他背后展开。然而他没有容貌。原本该是五官的位置,现在空白一片。
教皇不再回头。
他来到默修室时海因里希已在那儿等着。桌上的册籍和图纸很乱,但未得吩咐,没人敢贸然整理。教皇曾用这种方法试探过他,后来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擅长于揣摩上意。“祭礼都准备周全了?”
“是。”
“很好。”教皇耐心地向上任才两年的侍卫长说明,“万安节是十年一度的大典,身为宗座,我须以一己之身替主父的全部子民赎还罪孽,从斋月第一日起绝食三天,之后七天则要升上晨塔顶端,与世隔绝,耳不能听,眼不能见,一心一意为万众求祈圣恩。在此期间,只允许一个人贴身随侍——按照仪典,这人非你莫属。”
“沐此殊宠,无上荣幸。”海因里希跪下,将前额贴在教皇脚边的地面,“只是,猊下,最近事出频仍,总令人——”
教皇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明白你的顾虑,孩子。”他打断侍卫长的话。“先后两位导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人心惶惶,狂信徒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至于总主教,指望他不把城里人饿死就不错。万安节后会有耶利摹帝国的特使来访,名为献礼,实则是商谈对付舍阑人的大计。为这次会面我已筹备将近一年,实在移不开心力。你为我分担了许多本不属于你的重责,我很欣慰。不过——”
“——请将这次为您解忧的机会交给我!”海因里希直截了当地说,“十天之后,您一出塔,就会在万安节大典上看到刺客的人头!”
落到脊背上的目光霎然凌厉起来。鹫鹰振动羽翼,挣脱出慈父的外壳,露出它的凶猛本相。他清楚,教皇就等着他这句话。暗暗斜瞥了桌上那零乱堆杂的图集一眼——虽然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必然别有深意。教皇绝不会希望十天后有什么人冒出来打断他与特使会谈的。该到一了百了的时候了。
肩膀沉甸了一分。是圣曼特裘将手加诸其上。
“我可以再甄选一名纯洁忠良的侍卫,命他代替你侍奉我升塔。”声音悠缓,却如利刀割裂冰层,“可是孩子,主父倾听着你的言辞,说过的话,记得兑现。如果十天后我没能见到刺客伏法……”
……够了。
十天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海因里希吻了教皇受神眷顾的衣摆。“那么,”他替对方将这句未竟之语说完,“我便向您献上自己的头。”
斋月的第一个夜晚便是这样蹒跚着驾临了哥珊。按常理,这应该是一年中饮食最丰盛的日子,人们摒弃荤肴,摆出各种素菜、蔬果和祭过神的甜酒,花样繁多,寓示只有根除物欲才能尽情享用精神的恩赐。然而这一天每人的配给依旧是粗粮做的硬面包、快发霉的芜菁和南瓜,以及一小撮掺在清水里当酒饮用的糖,满打满算也就两餐的份量,甚至根本省不到翌日。这个神圣的日子如期而来,却并没有如愿带走人们的饥饿。
只有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的焰火见证了这一天的意义。在没有神术的时代,负责点灯的默祈修士通常也是最好的操焰师,为了迎接十天后的万安节,他们在硫磺里加进生硝与铜绿,用特制的长吹管喷入火炬中,通过改变配方的比例来使火光变幻出不同颜色。这种火炬也被放置在马车上,孩子们披红挂彩,打扮成精怪或各种梦魇,装作被缓慢行驶的焰车追赶。食物的匮乏,生活的艰辛,在此时的欢闹中似乎都成了刚呵出来就飘到脑后的空气。
夏依坐在酒馆顶台上,看着另外一些化装成天使的孩子也加入到这场追逐中。他跟着笑了会儿,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眼眶忽然有点濡湿。
“夏依!”
是那个熟悉的语声。少年回过头,独臂的女孩已从楼梯口上来,走到他身后。她和往常一样,白裙外罩一件旧棕斗篷,手里提一盏灯,眉间眼角却抹了樱桃红的油彩。这是他自那日凡塔被萤火带走后第一次见到她,虽然还不到十天,但总觉得好像隔着一段由死至深的漫长路程。“你也来看……看焰火吗?”
“是啊。”凡塔与他并肩坐下。她头部的伤势看来已无大碍了。“算是头一回……十年一度的万安节,上次点焰火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呢。”
十年。多么遥远。可记忆里仍然固执地留着一丝尚未淡漠的痕迹。“上,上个万安节的时候我我我才四岁,我姐姐才六……六岁,也和他他他们一样追着焰车跑。姐,姐姐让我追得摔了一跤,手给石子划……划伤了。那那那天回去我被爸爸饿了一晚上,姐姐还,还偷偷给我送吃的。”街巷上,一个戴着驴脸面具的孩子跌倒在地,另一个较大一点的赶快将他拉起,拍拍灰,又继续投入游戏。夏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微微地,他觉得自己在笑,可脸颊上有什么滚热的东西滑落。
“……我不知道她……她这时会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以……以前的事……我,我好像还是被关在那里,关在‘现在’,没有过……过去,也没有将来。”
凡塔把提灯放在他手上,让他隔着纱罩触摸灯火。她也在笑,夏依想。灯晕映着她眉睫,明暗交渐的光。
“你害怕自己一个人。”她说。
夏依躲开她的视线。
“我也是个姐姐呢,知道所有的弟弟或妹妹都是这样。”她握着他的手,指尖叩动,像在虚空中拨响一架琉特琴的丝弦,“呐,一起下去吧,夏依?你看下边多热闹。没有谁会永远一个人呆在黑暗里。”
这句话也是萤火教给她的么?夏依眨了眨眼,凡塔安静的笑容下分明掩着狡黠。“可……可是,要有有有人再认出我们……”
一个带头罩的羽毛披肩连头到脚套在了他身上,还透着地下室的霉土味儿,夏依难以想象凡塔为了做这东西拆掉了拉蒂法多少个鹅毛掸子。“没人会认出来的。今夜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她脱掉棕灰斗篷,露出白裙外夸张的柳叶装饰,顺势又将柳条与牵牛花编成的花环戴上。少年恍然明白了她在脸上涂抹油彩的用意。“我是水泽妖精,居住在柳树根上,凡是看见我的人都要变成花草;而你是剑和火焰的天使,负责斩除魔鬼,所到之处只有灰烬。现在,夏依,来追我!”
夏依!姐姐在前面笑着。来追我!
少年跑了起来。又一朵礼花从焰车上的长铁管中喷出,在夜幕中溅开。然而羽毛兜帽落下来挡住了他的眼,他只能看到凡塔洁白的裙摆。他们这样跑着,从顶台跑到酒馆大厅,跑上街道,跑过如慈祥老者一般徐行的焰车队伍,跑过用欢庆来忘却饥饿的人群。意念像只湿润的蝴蝶,一点点挤破蛹壳,他感到自己正在随着双腿的奔跑慢慢脱出那黑暗狭小的锢狱。夏依!来追我!孩童的欢笑淹没了一切声音,但他仍能听到这个呼唤,仿佛穿过云层与密雨而来的闪电直抵他的颅内。来追我!来追我!来追追追追追我!
刺耳的马嘶突然惊破了那愈来愈清晰的呼声。
夏依略略停了停。在旁边孩子的惊叫中,他下意识抬起头。
就是这一瞬间,一辆拉着黑色布帷的四轮马车擦着他后领狂啸而过。
劳伦霞从车窗探头向外望去,只来得及见到那个披着羽毛的男孩被车沿掀倒,她想下车,但车夫飞快地又挥出一鞭,马车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拐入偏巷。“喂!叫你别这么快!街上人多,又都是些小孩,很危险的啊!”
没人听她的。只有默默祈祷那孩子不要出什么事——这个车夫打一开始起就叫劳伦霞窝火,抄近路横闯大街不说,帮她俩把行李搬上车时还重重摇了摇达姬雅娜的琴匣,试图分辨那里面到底是什么硬东西与乐器相碰发出声音。达姬雅娜当时很是不悦,若非这人是宗座侍卫长专门派来接她们到小庄园去的,劳伦霞早就把琴摔在了他脸上。然而通往山顶的庄园必须走一大截坡度很陡的盘山路,光靠两条腿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刻,马车已驰出外城街区,驶向城郊,焰火和人头攒动的欢闹声都远去了,幽清的树林亦在道路两旁飞速后退,唯余月亮无声无息地跟随她们行进。
车厢里充斥着劣质甘松香的味道。因为是上了年头的旧篷车,车板又湿又霉,车夫便点了些甘松香除味,但用量似乎太大,质地也不纯,刺激性的气息比霉味更令人难以忍受。劳伦霞一直拉开车窗呼吸着新鲜空气,即便如此,仍被熏得口干舌燥。到行李箱里拿水袋,才发现袋底像被钉子勾破了,水漏得满箱都是。“大叔,”她搡了搡坐在前面的车夫,“行个方便,把你的水拿点过来喝吧。”
车夫回头瞥着她。“大人只叫我送你们安全到山上,可没说半路还得伺候饮食。”
财迷。劳伦霞会意地递上两个代币,这才让对方把挂在车架上的水袋取了过来。她从背后瞪了他一眼,转头却见达姬雅娜受不了山路颠簸,加上香薰,正蜷在车厢角落昏昏欲睡。“来,喝几口,振振精神啦。听说待会上了山,还得走一段小路呢。”
达姬雅娜向她笑笑,啜了两口,又靠在窗沿。劳伦霞也将水袋凑近嘴边,陡然,像是轮子陷进洼坑,车体在上坡途中猛地一震——与此同时,窗外山崖上树丛的黑影,仿佛荡起一丝颤动。
劳伦霞呆怔。
“我觉得……”她慢慢嗫嚅,“好像有人……在那里望着我们。”
疑神疑鬼。达姬雅娜用目光说。什么也没有。确实什么也没有,只是车轮跳动,景物反移而引发的幻觉。
马车开始后退,想要把轮子从坑里倒出来,但只能换来徒劳无功的第二次震动。树影又一颤,劳伦霞的眼皮狂跳。车夫骂了句什么,走下来准备动手搬车轮,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影子在月光下长而硕大,像只缓缓逼近的怪兽。他抓住达姬雅娜的手臂,似乎想让她们先下车——这动作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更像逼迫,茹丹女子挣扎着,蓦地,身体古怪地软了下去。
——是水!
劳伦霞心神一凛,在袋口嗅出了隐约的甜涩味道。水里下了迷药!她想也不想,拽起行李箱就向车夫头上砸去。车夫反应极快,一把揪住箱上的带子将她拖出车厢,重重甩在地上。糟了。劳伦霞眼见他拿着那水袋扑上来,就要往自己嘴里灌,心底直冒寒气。山崖削立,树影阴森,夜空狠狠地向她压下。好大一弯月亮。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
如同什么至坚硬的庞然大物砰然炸裂——林子里的栖鸟纷纷惊散,霎时月光缭乱。劳伦霞恍惚着,她想起就在刚刚某个时候也曾听过相似的声音——没错。礼花。闹哄哄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