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金笺[梁凤仪]-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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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咸苦与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说要晨昏定省,关照各房的劳累是怎么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婶母叔伯的脸色是非,实在难以侍候。
且最伤脑筋的还有健如。
我无法知道这小鬼头是帮我还是害我。
就举新婚之后的一个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时半起来,新娘子照例有三个月要给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讲究,不是着龙凤壁金礼服,都也是用名贵软缎缝制的褂裙,绣着捆着各种美丽缤纷的图案,把新婚燕尔的气氛依旧烘托得喜气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爷奶奶接连睡房的偏厅内的,自然有两个小妾。
信晖有两位弟弟,金旭晖与金耀晖。旭晖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头了。耀晖则与信晖一样同是嫡出,年纪较小,是十二、三岁吧。
金家二姨奶奶没有生养过,想来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金旭晖与耀晖也有些时跑到父母房来请安。
信晖除了开始的几天,陪着我去敬茶之外,就因为忙于关顾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铺去,由着我单人匹马赴会。
本来这种家庭聚会,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平日翁姑循例饮过长媳敬的茶,有家务要做的,就嘱咐几句,譬方说: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寿将至,你打点一下贺仪。”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归新抱,提你一句,我们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里吃小食,也得记着这个规矩。”
“大嫂,后园右角那间杂物房,堆的全是过时的旧物,你有便就支使一两个下人,把东西拣出来看看,真正没用的就扔掉,还像点样儿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这些功夫是很琐碎,不是我在娘家时就有经验的,办妥它们又有何难?难就难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说话之棱角,有时尖锐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这天,我敬完茶,还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间一会,听候差遣时,就听到奉侍着金家大奶奶吃水烟的二姨奶奶说道:
“大少奶,你今日这套明黄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们店里头的货吗?”
我随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办的。”
“对呀,亲家奶奶是个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难怪健如说,她姐姐胜在年轻貌美,不必着重身上的首饰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着金家老爷吃早点,吊起了嗓门,懒懒闲闲地答:
“健如的话不是这样子说的,你别断章取义,坏了我们大少奶奶的修养。”
三姨奶奶伸出纤纤玉手,分别夹了一件点心,放到金老爷及金大奶奶的碗里去,才继续说:
“健如说,她姐姐训导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饰,最紧要重视的是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只有前者没有后者,根本不管用,这也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可真对极了,我们不识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几件像样的首饰作陪衬,免得太失礼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转脸向金家老爷说:
“老爷你别终日怪责我们好置办首饰,谁叫你不讨一门知书识礼的妻妾回来,省下你不知多少钱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来,可有点威仪,又带着妩媚,竟有相当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阵,尴尬兼狼狈得不知如何反应。
反而是金家老爷说的一句话最令我好过。他对牢小妾说:
“你真是没话找话说,把芝麻绿豆的一回事弄得变成老大!没的吓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脸立时涨得通红。
她的这种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来,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现在管辖的金家,表面上没有一个人会开口讲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这种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随时代的进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异,含蓄有效,其实更锐不可当。
若是今时今日,金家之内有个像三姨奶奶这种人,讲那番话,都不会收到预期效果,只会自暴其丑。
然而,从前并不如此。
当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付我时,真是令人翳气至极的。
金老爷帮忙拨熄的一把火,还有些少火花式的余波,只为金大奶奶接下来说:
“还是我们广东人的那句老话:初归新抱,落地孩儿。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传,就是所谓诗礼传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烟,咕噜咕噜的,又再继续说:
“大嫂你以后就别乱说话,尤其在健如、旭晖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讲什么是非好、道理好,传得不伦不类就遭殃了。你也难怪家里的长辈听了,心生不忿与难过。要真你是这么说过的,就连我这老太婆在内,也是要靠首饰来显示我的修养了吗?太讲不通了吧!这就是祸从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这番说话,不无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现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妇以对付小妾,也能乘机训斥我一顿,以示威严,还有一重作用,就是间接地指责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这一招是差不多大获全胜的。
三姨奶奶的脸色当然并不好,趁一个空隙,她把一个眼色抛给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现,于是二姨奶奶紧接着问:
“讲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没有对健如说过那番话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
问题不是我有没有说过,我是的确有说那番话的,但语调、气氛、环境、因由、意义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这种委屈的情况下产生的。
我无法替自己辩护,只得涨红了脸,说:
“我是讲过这话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释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断我的话,说:
“既然大少奶奶你亲口承认就好了,到底不是我们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乱造的谣。”
胸臆内似有一股闷气直熏到眼里来,灼热的、难耐的,令我无法不拼命眨着眼,以防热泪滚流一脸。
我很想再开口为自己分辩,但一张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实在不知道应从何说起。开开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内,像只鸡泡鱼,可怜巴已、傻瓜兮兮的,简直不知所谓。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摇摇头就说:
“分辩呢,可不必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到天黑,也还得不出个什么水落石出来,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一声特赦,我就垂头应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间,眼泪就涌出来,如闷热翳至极的天气,忽尔骤降甘霖,雨势滂沱,难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个上午。
连午饭都错过了,没有到厅上去吃。
午饭时分过后,健如跑进我睡房来看我,歪着头问:“大姐,你怎么躲起来不吃饭了?”
我一回身,看见是健如,心上就有气。
真想揪起她来痛打一顿,以发泄心头之恨。
完全是只造谣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实在是笨,想好了要说的话,没有一半能说出口来。
一般的反应,总是涨红了脸,干着急。
“大姐,他们说,你在生我的气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大姐是顶疼爱我的,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到姐夫家来小住了。
我可没有听信那些人的话,离间我们姐妹俩的情谊。我看呀,大姐,”健如说起这番话来,神情认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当人情,害得家无宁日。依我看,我们姊妹俩先要团结,别听人摆弄,这是第一步。然后,要有商有量,应付他们,这是第二步。总之,大姐,一步一步地来,先别着急,乱了阵脚。”
被健如一轮说话,讲得我闷气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我若不信自己的亲妹子,还信谁?
当时,我对于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过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晖在内。
其后才悔悟,有什么话可说呢?
毕竟要承认的是,对手的确比我强。偏就是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我能及后惊觉,一边自卫,一边反手回击,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第三章'梁凤仪'
如果我早点知道人性是如此凉薄的话,当然可以把损失控制到最低层面去。
其实,在婚后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点过我,只不过我还未到开窍的时分,故而不知不觉罢了。
那指点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银。
三朝回门之后,她的职责也就完了,于是前来向我辞行。
我把一封丰厚的利是塞到她手里去,很诚恳地说:
“银姐,多谢你。”
阿银双手捉住我,有一点点的肉紧,说:
“姑娘,你真是个老好人,很舍不得你。”
“那么常来看望我们嘛!”
“我会。可是,如今告辞之际,倒是思前想后,有几句话是不吐不快。”
“你有话,请随便讲。”
“我也真不怕开罪人,才肯说心里的话,且我希望你能趋吉避凶。”
“有这么严重吗?”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么呢?防谁个呢?”
“任何人都要防,连自己最亲的人都要防。”银姐很认真地说,“姑娘,我是食斋信佛的人,不会说违背良心的假话,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见了你,就有种投缘的感觉,所以才打算实话实说,直言无忌了。”
“银姐,难得你这么关照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诚意和善意。娘说我做人日子浅,都是蒙蔽的时候多,非得长辈提点不可。”
阿银慌忙摆手,还作了一个揖道:
“我怎么敢攀上长辈的名位了,还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爷们的灶下婢出身罢了。然而,既然蒙你不弃,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请听我一句忠言。”
阿银尝试说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似。
好一会,她才决断地说:
“姑娘,为了你的幸福,其实也为大少爷好,你别把健如姑娘留在身边了,送她回娘家吧!”
“银姐,把健如留在身边,在金家小住有什么不好?”
银姐一时间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现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终她说: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没有讲过什么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世界的成成败败,悲欢离合,全是定数。
缘与劫,要来的话,怎生逃脱?”
就这样,银姐就匆匆忙忙告辞了。
我倒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经过后花园时,竟听到一阵愉悦至极的笑声,自远而近的传至我的耳里。
定睛细看,竟见到健如拖着了信晖的手,半跑半跳地从凉亭那边走过来。
我听到健如说:
“来,来,我带你去看,是我拼出来的美丽图案,用来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这么有心思!”
“对呀,给你一点灵感,岂不很好?”
健如银铃似的笑声,原本应该很悦耳,但是听在我耳内,相当的难听。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对准他们说:
“健如,你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喊,他们才回转头来,看到了我。信晖的表情有点骇异。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睁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脸的惊奇。
她的手依然拖着她的姐夫。
且拖着他一路向我面前走过来,说:
“大姐,你也愿意出来走走吗?我们以为你有点气闷,打算早点睡。”
我极度不悦,说:
“谁告诉你我要早一点睡的?”
我知道我语气带着粗暴,跟平日的温婉完全的是两回事。
金信晖很有点不高兴,一张原本满露笑容的脸拉下来,就答我:
“是我告诉健如的。”
健如还是笑得顶甜,我觉得她故意地把一张脸俯向我,半带顽皮半带骄傲地说:
“大姐,你怎么这样心火盛,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好,不是实情也好,都不是什么严重事吧!”
我登时气白了脸,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一把就顺热烧到健如身上去,说:
“健如,你给我滚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话要跟你姐夫说。”
健如这才放松了拖着信晖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对我说:
“好,好,好,我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后又回头,笑着对金信晖说:
“姐夫,明天见,我明天才把拼好画好的衣料图案给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这副无端得意的嘴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