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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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又去了一趟前湖公园。
这次的车是于常军他们报社的,沿途又拉了几个人上来,的确都爱文学,都知道我。我们热烈地攀谈,和上次的相对无言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确感到舒适和愉快。可好景不长,我晕车了。也许是舒服得过分了。通常,越是高级的车我就越晕得厉害,何况今天他们又多拐了几个地方(接人──为把事情办得圆满,几乎把丁市所有爱好文学同时知道我的人都搜罗来了)。我心里翻腾着,喉头发紧,面色蜡黄,出了一身虚汗。我不再搭理他们,绷着脸,面向窗外。丁市的文学信仰者并不以为意,他们随我去了,自己又聚在一处,谈开了彼此的生意以及天下的经济大势。
他们的胸襟确实比我辽阔。后来,我好一点了(晕车药起了作用),也羞于回过头去。我不习惯他们的那种陪公子读书的态度。我只觉得对不起我的这帮朋友。在这辆前往前湖公园的车上,我以晕车和瘫痪的姿态确认了自己的位置。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又晕了,而且晕得一塌糊涂。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液呛入我的鼻腔。
车到前湖的时候正值黄昏。陆奇和几个人远远地站在草地上。我第一个下了车,没有往他们那边去,而是顺着车尾向后跑了一大段。我瞥见脚下的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水坑,走得摇摇晃晃的,不无故意的成分,一只手还撑着额头。我知道陆奇他们先是感到奇怪,后来就有和我同车到达的人向他们解释我晕车了。现在我回过头,看他们站得更远了,那辆车也离开我很远。他们站着说话,在交谈,有几个似乎在朝我这边看。于常军代表他们过来问候我,其余的人站在暮色笼罩的草地上等待着。随后我被于常军搀扶着走过去,大家都问我怎么样了?我一再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然后随众人走进餐厅。
宴席设在二楼,很小的一间房子,有点像瞭望塔,四面都是玻璃窗。外面的树冠齐到我们的脚下,远处的草地黑黢黢的,湖面偶尔闪出一线亮光。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房间里的灯越来越亮。今天果然没有别人,整座小楼就此一桌。我的晕车感觉稍好,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我下了二楼,穿过后面的厨房到洗手间去。里面惊人的简陋,脏水从池子里漫溢出来,流了一地。我撒了尿、洗了手和脸,重整衣服束紧皮带。我的感觉的确好多了,不由地信步走出小楼。
于常军跟下来小便,见我出去也不反对。他说:“上菜还有一会儿,他们在唱呢。我们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于是我们就去河边逛了一趟。
到了外面才知道,天并没有完全黑定,西面暗淡下去的天幕上尚有一点模糊的晚霞,分散飘零犹如几缕血丝。我们回望身后的小楼,灯光明亮但十分孤单。然后我们就折回去了。在回廊上和门边碰见几个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她们向我和于常军屈膝点头。
此后就是吃。桌上的气氛略显冷淡。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很希望他们把我忘记,谈点自己的事。文学在我呕吐之后自然是无法谈论下去了。那就谈谈陆奇的山水度假村。他告诉我们这小楼餐厅不过是其一,“先玩起来再说”──凭这就能把有关方面的人吸引过来,自然是白吃,他从来也没有指望过靠餐厅赚钱。将来他还要上桑拿、上高压氧舱。他们已经订了四十位延边小姐,下周就到。将来,这里可就热闹了,房子当然还得盖。将来这里是全套服务,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陆奇的理想就是把前湖公园变成人间乐园。由于这个诱人的前景,谈到在座的诸位免费打折的问题,由此又谈到交情,我这才知道于常军不仅和陆奇是老乡,而且还是大学里的同学。
陆奇说:“想当年,初到此地在座的谁没有一部辛酸的历史?别看现在都人模狗样的,谁不知道谁呀?谁不知道谁的狗尾巴?谁又没有呢?别看现在喝五吆六、吃香喝辣,没准哪一天就栽了。还不如拿老共的钱,布施布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于常军亦有所感,他接过陆奇的话头,讲起自己初来丁市时上当被骗的故事。
烟 火(3)
至少也有十年了,他有一笔美元要兑换。这之前就听说黑市上骗子极多,朋友都提醒他须小心在意。也就是说于常军是有备而去的。也是年轻气盛,自信自己智力过人,没人能糊弄得了他。他对他们说:“我倒要看看。”不让人跟着,孤身一个就去了。和一个汇贩子在路灯下接了头。对方问:“带来了没有?”于常军说:“带来了。”他打定主意不先把美元拿出来。对方给了于常军一叠人民币让他数。刚数了几张就听那人说:“来人了。”同时抢过于常军手上的钱,拉着他就走。到了一个门洞里把钱塞在于常军的手上又数。这次也没有数完,又来人了。那人拉着于常军又走。第三次,气氛已经相当紧张了。于常军终于数完了钱。这时又来人了,那人又把钱抢过去。最后一次他数于常军的美元,还没数完就又来人了,而且还是两个,穿着制服,从巷子那边晃过来。汇贩子把一叠人民币往于常军怀里一塞,拿过他的美元就走。于常军问我听明白了没有?“那叠人民币只有最上面的一张是钱,下面是裁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白纸。更可气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上面的那张钱也没有了,他们光给我留下了一叠白纸。”
“这么会呢?”我说。
“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去睡觉了,窗户是开着的。想必是对面谁家的孩子用钓鱼竿钓过去,拿了上面的钱把白纸又还回来了。”
“当时他肯定大喜过望,以为是整整一叠钱。”
“我也这么想,所以气也顺了。”
“没准他以为你就是做这个买卖的,碰见贼爷爷了,不敢得罪。”
陆奇说于常军从来就是个倒霉蛋。“在学校那会儿不是差点被开除吗?为搞什么诗社的事。诗社谁没搞过?就他一搞就要被开除。”于常军说自己也曾辉煌过,还险些当上了校学生会的主席。“陆奇你就不记得啦?”他们的另一个同学问:“我怎么不记得你当过学生会主席?”于常军说:“我是没当过。我是说险些,差一点。有人告密,说我爷爷是国民党特务,被镇压的。说起来很可笑,国民党特务、被镇压的有,但不是我爷爷啊,也不是我们家的任何人。我就是因为这没影没边的事没当上。”他们的同学问:“谁告的密?”于常军说:“没密可告,所以也不能算是告密。应该说是诬陷。”“谁诬陷的?”“说出来不怕你生气,”于常军转向陆奇,“我当时还怀疑过你呢。”
“看看看看,不够意思了吧?怀疑我,咱哥们能干那事儿?”陆奇说。“我当时也这么想啊。”于常军说。“可我和你走得最近,不是你又是谁呢?我家里的那档子事儿,除了你谁也没说过呀?”“看看看看,不相信人了吧?除了我还有马毅衡,你家的事儿他也知道。”“说的也是。当年我就和你两个好,所以就想不是你就是小马。今儿他不在桌上,我倒把他给忘了。”
陆奇说:“我们俩是知道你家的那点事儿,可你爷爷不是说不是国民党特务吗?你也没这么对我们说过呀?告你爷爷是国民党的人未必要知道你家的那点事儿。你们说,这个逻辑没错吧?”“逻辑是没错儿。”于常军说。
“我当时就对马毅衡说:老于怀疑咱俩告的密。他气得要死,说揍老于个丫头养的。我好不容易才拦了下来。老于,不是我说你的,那时候你也真够俗的,一个校学生会主席又有什么好当的?还那么认真。各位有所不知,老于那时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十五年前呵,想想看,比咱可是深谋远虑得多了。”
“可别这么说。一个学生会主席哪能和陆总经理相比?何况还没当得上,空欢喜一场。你当时信仰的名言不是: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吗?看你现在笑得有多好!咱可没什么长进,还是党外人士。你恐怕已经是陆总经理兼支部书记了吧?”
其实这样挺好,他们说他们的,我吃我的,可听而又听得懂的地方就听听,听不懂的地方也没有人非得向我解释,直至我听懂不可。我很适应这种局外人的处境,对任何一方的谈论都面带笑容,并点头作答。我的点头是那么的均匀和一致,谁都能看出来它并不意味着赞同,只是表明:我听见了。如此谦恭有礼只因为我吃了人家的饭,而且饭还不太差,甚至对我来说都有点过于高级了。
比如吃到了穿山甲,他们叫地龙(国家明令的禁猎动物,因而讳言其名)。经验某些轻微的罪行(与杀人相比)我甚至觉得刺激。当然我也明白,在这张饭桌上与享用地龙同类的罪恶还有很多。比如那些牲畜家禽,虽说其生命不受法律的保护,但食用它们难道不是一种罪恶吗?连杀生的罪我们都放下了,那些损人利己告密或诬陷的事就更不值一提啦。
我不被打搅,自斟自饮,态度超然得很,同时又被自己的超然和玄思深深感动了。
他们怕我受到冷落,插不进他们有关历史的交谈,于是就结束了那敏感晦涩的话题。还是陆奇有经验,他选择了直接而过瘾的:谈论女人,并现身说法从自己的老婆开始。此刻身边坐着女人的只有陆奇一个。她与他的关系看起来非同一般,但也不一定就是他的老婆。多半不是,陆奇没有作过介绍。那女人三十多岁,风韵犹存。当陆奇谈起自己老婆我才确信了她不是陆奇的老婆。只有陆奇带着女人,谈论女人自然得从他开始。我的意思是说:别人出于起码的对陆奇的尊重,是不会当着他的女人的面首先谈论女人的。如果今晚陆奇不谈,大家也不会想到要谈。陆奇要谈,大家都是男人,都乐于奉陪。而且,陆奇谈到什么程度,大家也只能到什么程度。大家以陆奇的界限为界限,这是必然的。
陆奇的谈论极富逻辑性。首先他谈到自己的身体,身体不好,胖是虚胖,浑身乏力,夜里盗汗。其原因是肾不行,亏很了。而肾亏和性生活过频有关。他近一个月来天天都干,有时候还不止一到两次。“和谁?自己的老婆。为何结婚十几年,儿子都会手淫了,陆某却突然变态发狂了?”陆奇问在座的,无人能解。大家都被他的坦率和荒谬震惊了。“你们猜猜看,”他说,“猜不到吧?告诉你们:我老婆做了隆胸!”
“她知道我喜欢那大的,从小喜欢,几十年了,一直念念不忘。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那玩意儿,唉,怎么说呢?就像两只空袋子,一抓什么都没有,两张皮靠一块儿,就是口袋旮旯儿有那么一枚硬币,一个子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花那么大的劲把你娶过来做老婆容易吗?我的意思她明白,一向明白。等生了儿子,把他养大了,把我的胃口也吊足了,足到我都忍不住去吃别人的奶了,她突然来了这一手──你说女人伟不伟大?那天她一解衣服,我一看:哇!真好真好,我梦寐以求、平生所愿。当时我就忍不住了,扑了上去。自此以后乐此不疲,直到如今。”
“看你说的,真恶心。”陆奇的情人说。但她不是那种真小气的人,只是对陆奇的谈论有所表示罢了。看得出来,她对他的个性甚至有点欣赏,有一种又恨又爱的情绪。她显然是精神自立的女性,他当着她的面谈自己的老婆,以及她的态度说明他们还是十分投机的一对。“别开玩笑了,”于常军说,“做得再好也是假的。你不觉得有上当受骗之感?”
烟 火(4)
“绝对好,”陆奇保证道,“绝对比真的还好。你没见过是不知道,一点破绽都没有。我建议,每个三十岁以上的女人都去做一对儿。”
接着他们谈论起具体的手术费用以及刀疤问题。于常军等人的观念太老了,而且也是道听途说(与陆奇相比)。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手术,简单得就像吹圆一个气球或打足一只轮胎。“刀疤在哪里?你想找都找不到,既不在乳房上也不会破坏乳头。在腋下,也就是胳肢窝里藏着,你想得到吗?真是绝了。科学真是伟大,特别是当它造福于人民的时候。医学的进步真是惊人,快得都叫你难以置信。手感?硬不硬?你们就老外了吧,如若无物,但又有内容,还能有比这个更好的吗?真真是绝对的完美。”陆奇的情人说:“不管怎么说,对女人肯定不好。现在也许还显不出来,到老后悔就来不及了。”
陆奇说:“小江的感觉甭提多好了,真是从未有过的好。她的感觉比我还好,你们信不信?大有获得新生之感。自从她手术以后,我是一天天地烂下去,她却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正儿八经的,我老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