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误会了,我出面解释就是了。”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情怀,真叫我感动!假如我再固执己见,不接受他的好意,倒显得我气小量窄了。再说我看得出他已英雄末路──真让我伤心,再让他从马路上勾搭女孩已不现实,是难为他了。这最后一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壮举由我引起,也该由我成全。总不至于让他对我说:“结交女孩儿这种事我已无能为力,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不不,决不。我怎能忍心?只有我对他说:“多亏了你!老将出马,果真一个顶俩!”只有这样说,我才能说得出口。而且我的感激之词也的确出自一片赤诚。难道我不想得到女人们久违了的爱抚么?难道除吕翔之外我还能指靠别的什么人么?或者指靠我自己?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最后我对吕翔说:“让我试试看吧。”
我的朋友高兴得满面红光,脸色逐渐向杯中的葡萄酒靠拢。在我那鳏居后一片狼藉的套间里,吕翔以一根油腻的筷子玩起点石成金的游戏:“这么大的地方,这么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不愁搞不动她!”额外他告诉我两件事。一、他根本没有和小彭干过──不由得我大吃一惊。如此说来为克服心理障碍而大肆消耗掉的能量不是白白地浪费了吗?二、他说:“朋友搞女人就像我搞一样,就像我亲自搞一样地快活。”
吕翔到达后不久,又有人敲门。是我妈。她老人家的提兜里,绿的是菜叶,红的是猪肉。移入灯光后才知道买的都是一些菜场的收市菜,菜叶是烂的,猪肉大约是槽头。我妈和我的客人们略微招呼一声就折进了厨房。于是我们的节日晚宴又得延迟至少一小时,不过,肯定更丰盛,也更热闹了(又多了我妈的加入)。
我拉长了脸站在饭厅里的吸顶灯下,好半天没动弹。我并非在生我妈来迟了或买了收市菜的气──她老人家倒宁愿这样相信,所以此刻将锅碗瓢盆弄得无一不响,以弥补她那自以为的过失。我生气或者发愣,完全不是因为这个。我是纳闷,我妈怎么也像吕翔一样不请自到啊?假如我知道她老人家肯定要来,或者有来的那么一点可能性,我也会打个电话去劝阻的。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去让她别来,是因为她平日根本就很少来呀。怎么今天所有的人都不请自到了?都那么巴结地甘当我的不速之客。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月亮圆了?或是地震的前兆?我突然醒悟,今天是国庆节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看来我妈是在家里吃过早晚饭而后来的。我的后爹,自从离休以后就特别重视那逢年过节的团圆饭,用以补偿他年轻的时候只顾出门在外忙工作所造成的疏忽。看来这个脾气也渐渐地感染了我妈。她在自己家里团过圆以后又来我这里团圆,或者是企图把团圆的气氛带给我这个家破人未亡的家伙。这样她带来了烂菜帮子和槽头肉,并偏执地认为任何没有老婆的男人最大的需要就是吃东西。幸亏吕翔、小彭他们来帮忙,否则这些荤素配搭营养均衡的佳肴煮熟后放在冰箱里,足够我吃一个星期的。
我妈在厨房里加紧忙活,弥漫的热气已使那与饭厅相望的玻璃窗模糊了。小彭过意不去,进去问了一声:“阿姨,还要我帮忙?”我妈不顾手湿,一把抓住了小彭姑娘家白嫩的双手,(那是我一心想抓而未曾抓住过的双手呵!)如此热情嗔怪地把她推了出来:“第一次到家哪能让你做事?再说也没得菜,我老太婆一个人瞎忙。”
离婚以后,我妈来过我这里不多的几次。每一次她都没看见有姑娘。今天终于看见了一个,我妈就激动成这样?──甚至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真让我脸红!没准她老人家已经把小彭当成她未来的儿媳了。瞧我妈那满含笑意的眉眼,就是对我老婆(我的前妻,她的前儿媳)也没这样过啊!今天她打定主意要一个人忙(我去厨房也一样被她赶开了),看来是要做个榜样给未来的儿媳妇看看,看她怎样把烂菜叶和槽头肉调制成美味珍馐。
我和小彭先后退出厨房,在饭厅里的方桌两边分别坐下。我妈不时会从雾气缭绕的灶前透过模糊不清的窗玻璃看上两眼。我和小彭,如此拘束和尴尬,倒也像被介绍人牵线拉至灯下的那样的一对人儿。
吕翔呢?进门以后他就照我的吩咐直奔小弟。这个小弟的确是小彭的亲弟弟,吕翔若干年前就见过。此时他(小弟)深感无聊,正在我书房内的书架前凑合着翻看,见到吕翔这个久违的熟人,自然是精神一振。随即吕翔拿来围棋,两人在我书房内的茶几上噼噼啪啪地走开了,就像两只巨型的母蛾子,不一会儿,黑白相间的虫卵就布满了一张棋纸。
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要从方桌前走开,去当一名观棋者。果真如此,事后吕翔准会对我说:“创造了这样好的机会,你不利用!”又怕我妈趁机拉住小彭,说些题外的话,比如我小时候把屎拉在裤子上等等。当然也担心小彭,说我既请她来又丢下她不管。我怕得罪多数,所以勉强坐在桌前。而他们(多数)定然认为我多么乐意这样。而为了我的乐意,他们都分别做出了尽可能大的牺牲。真是天大的误会呵!
难道我需要置身于一个饭厅(而不是卧室)与一位姑娘共处一盏灯下(而不是黑灯瞎火)?我妈通过小窗(虽然模糊)可以随时看我一眼。饭厅的另一头,我的书房里,吕翔在落子之余想必支棱着耳朵,而他和小弟下棋不发出任何声音──噼噼啪啪的落子声不过是在给我和小彭的谈话断句。多么难以置信的误会呵,我所需要的不过是让他们离开,或者根本就没有来过。
饭菜终于上桌以后,不论主客尊卑,一律狼吞虎咽起来。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方意识到自己刚才狼与虎的吃相,于是争相放慢速度,放得比平日更慢,格外地慢。一面还自我解嘲道:“真是饿了,我中午只吃了一两饭。”或者,“阿姨烧的菜真好吃。茄子是先要用油煸一下吗?我得学两手。”我妈说:“不是我菜烧得好,这叫隔锅香。”她老人家已吃过一餐,这第二餐自然慢条斯理,很有风度。可我呢?中午根本就没来得及吃饭,可这会儿怎么也吃不下了呢?而且,恭维我妈之余也没有人夸我炖的鸡汤好喝,虽说那只可怜的裸体的小母鸡此刻只剩下一副骨头架了。
杀 猫(6)
接下来商谈上楼顶看烟火的事。我正是以此为借口才说服小彭于节日之夜前往我家的。我告诉她,我住顶楼,六层。六层高的住宅楼并不少见,而且在我市,现阶段的民居建筑中风格一般如此。但我所在的这幢,四周没有其他楼房──位于一个小公园和一片棚户区附近。揭开楼道顶上的盖板,架木梯上去,极目远眺,甚至能够看见市中心的入云大厦──此乃我市的标志性建筑,有三十二层之高。可站在我们六层楼的楼顶上看它,也不过如此,好像它不过六层,或者我们所在的这幢住宅楼有三十二层之遥。虽说不过是一时的错觉,但也说明住宅楼的视野开阔。入云大厦尚且如此,入云大厦以下的市区那真如鸟瞰,灰蒙蒙的一片不分彼此,既远又平。
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所在,如果你没有可能登上入云大厦,这儿便是看烟火的首选了。况且我住六楼,进入楼顶的盖板的钥匙在我手里,梯子我也预备下了。不管别人是不是上楼顶看烟火,反正我是要去的。如此这般一通鸡皮癞脸的论说,我才在认识小彭三个月以后第一次说动她来我的住所作客。(在此之前我们一共见过三面。我持吕翔的字条去她的单位找她是第一次。我请客吃饭,当听说是在新开张的肯德基餐厅,又有吕翔作陪,小彭这才应邀前来,是第二次。第三次,在她家门口我们相遇了。于小彭纯粹是偶尔路遇,于我,则是转悠两天的结果。但见面的实际情形则更像一次路遇,我只是和小彭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招呼。)
所以,无论目前的情况和我当初的设想有多么大的距离,烟火还是要看的。
除我和小彭固定要上楼顶外,这时小弟亦举手报名。我不由地向吕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好也在看我。四目相对,立刻会意。吕翔对小弟说:“我们的那盘棋还没有走完呢。”
我妈,当然不会要求上楼顶,爬高上低的不方便。“我还是留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也有烟火。”她老人家说。“实在不行,你可以从窗户里看嘛。”我说,显然有些画蛇添足了。
我也实在太得意了。就我和小彭上楼顶,没有别人。机会又来了,就像美丽的烟火将准时在天际开花结果一样地令人神往。
八点差一刻,我和小彭动身离开我的套间。我向后看了最后的一眼。灯火通明的所在,吕翔和小弟在我的书房里继续对弈。我妈又回到了厨房,收拾洗涮。我领着小彭,终于抛弃了他们,抛弃了桌上的杯盘狼藉和家具于灯泡下的熠熠生辉。就像两个相约私奔的恋人,我们抛弃了往昔的生活,不无伤感也不无兴奋──当然更多的是兴奋。未来从楼顶上召唤我们,并将报以如何绚丽的节日之夜啊!
哐的一声,我带上房门──永别了!我打开楼道里的灯。不用小彭帮忙我一人在十秒钟以内就架好了木梯。我们将掀开盖板,从那坟墓的开口处一直上升至群星。无论如何,这一过程(从木梯上升至楼顶)小彭得需要我的帮助。或者我从下面托着她的臀部,向上挺举。或者我先上,再从上面伸出双臂接住她的腋下。到底以何种方式上去的我已经忘记了。反正,我们在通往天堂的道路上第一次接触了。我以我匮乏的手接触了她的哪个部位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小彭依偎着我,一对潜在的恋人在自由的夜风中瑟瑟发抖了。她两鬓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给我带来了某种相隔已久的关于护发素的回忆。我的耳边响起辞世多年的父亲的教导:“不可乘人之危!”何况小彭也已在为她的性命担忧。“我们会不会掉下去呀?我们离边缘还有多远?”为了我的父亲,就我而言并不打算把她的话作任何双关的解释。我只是搀扶着小彭,使她感到安全,而臂膀的肌肉也没有因为紧张而突然收缩。在如此宽松的状态中,我们相拥或相伴着向前走了尝试性的几步。
“我看不见”,小彭说,举步维艰。
可不是?我也看不见,但凭此地的生活经验我知道离平台的栏杆还有很远。“远着呢”,我说。但为了证明我的真诚便扶住对方立住不走了。待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就会看出我所言不虚,我的居心善良。从入口处走出的两步不过使我们抵达了楼顶平台的中央,离四面的夜空均有二三十米之遥。
然而小彭猛然把我推开了──完全没有如此用力的必要。我的手贴着她的后腰,甚至比舞池里舞伴的动作还要柔和一倍。她把我推了个趔趄,跳向一边,继而在楼顶的平台上踱起步来。她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我旋转,和我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六到七米,和楼顶边缘之间则有十几好米。总的来说她对坠楼的恐惧比对我的恐惧更甚,这就使我的心理稍稍得到些许平衡。如果说平台四周是无底深渊的话,它的中心不过是一口水井,二者利害的比较小彭想必了解得十分的清楚。当然她也有必要知道,这眼水井是可以任意活动的,犹如生根在流沙之上,因此倘若距离较近,眼睛就得须臾不离。
为了她的平静和我自我辩白的需要,我干脆站定不动了,甚至也不再朝小彭看上哪怕任何正确的一眼。如此一来对方停止了第七圈转悠,和我面向同一个方向,观察起四周的夜空来(当然,我们都用眼睛的余光相互观察着)。
远处的入云大厦被射灯染成红绿两色。一些白天隐蔽于城市污染中的建筑物此刻也被彩灯和霓虹灯管勾勒出了那自命不凡的轮廓。办公楼和百姓家的灯火更是灿烂如海。随后小彭随我把面孔转向西方,那里灯光稀疏,据说便是烟火即将腾空而起的地方。一片均匀的深蓝色中镶嵌着几颗标志性的暗星。我们面向它们,聆听着天意。
在烟火升腾之前,我等来的却是本住宅楼内的邻居。不约而同,他们和我想到一块儿了──上楼顶平台观看烟火总比从自家大小方向皆有限的窗户里看烟火,要舒服自在得多了。
杀 猫(7)
通过楼顶的入口(我和小彭上来后盖板没有合上)我隐约听到楼道里一片嘈杂,接着,就有人顺着我架好的梯子爬上来了。在七点五十五分到八点的这五分钟里,上接下送,大呼小叫,从那光明的洞口持续不断地涌上来二三十个形体各异的黑影。他们带着热水瓶、小板凳,在安营扎寨之前开始了一场占领有利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