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土-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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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十二分欣喜地指 着季工作组,呀呀地学说着,意思是她认识他。季工作组神色稳重,气派很大,的确像是一 个大官。说话与在鄢崮村时完全两样,调子变得缓而且长,像是在他的嗓门上安装了个 床子。每讲一句便顿住,朝那高空远处凝望。鄢崮村人一开始还好生奇怪,纷纷回头看他望 啥,结果才明了是人家季工作组讲话的习惯。不过,这习惯在鄢崮村时却没有过。讲呀讲, 讲了两个多钟点,终于讲完了。
前头讲话的那卖尻子的又上来了,讲了几句,人群便轰动起来。这时人们看见由西北角 走过一班手握钢枪的部队。接着是民兵押着十来号人过来,眼尖的人一眼便认出吕连长,下 来是大害等人。那大害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压着头,不让他直起腰来,脖子里勒着一道喉 绳,害怕他胡喊叫。后面紧跟的是大义、歪鸡等一帮弟兄。村中亲人一看到这,忍不住呜呜 地哭成了一片。
这班人在戏台下头立好。该撤的人便撤下来。这时,大害虽有两个人押着,但他仍是倔 着要将头扬起来。结果他竟真的挣脱了几个军人的手,立直了起来。歪鸡那贼也是死犟,跟 着扬起头。
人群里头也是,叶支书几人单将那哑哑治不住。哑哑疯着抢着要出去。大害看见哑哑这 头,眼睛一发瞪圆,直朝这边使劲。戏台上很快就宣布完了。一班部队又围上去,将人押了 下去,惟独大害留了下来。押人的时候,只听见歪鸡想喊叫一句什么,被民兵们拥上止住, 没喊出来,押上走了。人群里头木老汉哭着说∶“这贼娃,啥时候了还硬得想咋!”
正说着,人群像水流直往上涌,此时谁也不晓得谁是谁了,自个儿把不住脚步,跟上向 东山根子底下挪动。那哑哑却不晓怎摆脱了约束,竟颠到人群的前头,将紧揪着她衫子的叶 支书曳上地跑。慌乱间,只见那班执刑人员将大害押到一面高崖底下,趁着人群还没跟上来 ,便崩地一声清脆的枪响,将事情了结了。却说那大害面朝着黄土老墚,面朝着生他养他的 鄢崮村的方向,款款地倒了下去。随其后,执刑的人扒上一旁的大汽车,撤走了。
哑哑在枪响的霎那间,透过烟尘,看见大害像被来自于冥空中的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把 似地,向前一挣,紧接着沉沉地掉下来。此时,这憨狗活驴的死哑哑方才明白过来。在她的 脑海里首先回想到的,是被乡亲们描模画样地叙说过的千百次的杀人的例子。她惊恐,她愤 怒,她呼唤,不,她没有。她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无意间,紧回头咬了叶支书一口 ,趁他松手,便张扬着双臂,飘一般地扑了过去。她身后的千人万人都还在这枪声的震撼里 没清醒过来。哑哑突然扑过去,看见她心心爱爱的大害哥睡在一片血污之中,脸也没了。背 后是人踩马踏咆哮着上来。她急忙间伏上去,用她年少的女儿躯体遮住大害的上部。她不愿 让人看见大害那血红糊拉碴的样子。在她心里,她的大害哥还活着。人群从她身上她两旁呼 叫着过去。她蒙住头,任啥不晓。她只觉她那好人、她那揪心系肺的大害哥还活着,活着!
《骚土》上卷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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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女聆听了人生大义
邓连山暂作结骚土一书
哑哑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不知是谁帮她将大害尸首装上车,用草帘蒙上。这时天 下起了小雨。哑哑没哭,拉上车,一个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弓着腰埋着头,缓缓地往回走。
村中人好些天没见到哑哑。哑哑和大害在鄢崮村外的神仙洞里,过上了为人不晓的幸福 生活。这山洞已被世人遗忘多年,是哑哑在沟里打草时发现的。那次她失踪几日,便是躲在 了这里。
一天夜里,洞里出现奇迹。那墙壁上的影子又全都显现出来。一个胡须飘白的神人从上 头走了下来,与哑哑探究生命大义,演示生命本质。哑哑虽哑,心底里倒是通澈,对神人的 话不说句句彻悟,却也有十之七八晓得。随后,神人一挥长袖,竟也将大害召上走了。哑哑 虽有万般不愿,但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事已至此,倒也放心了。
哑哑是年十月发落,嫁到榆泉河,走时极是欢喜。出嫁之日,人见她穿红叠翠,又衬着 一张粉粉嫩嫩的脸儿,不觉惊异。这是谁?这是哑哑吗?不可能吧!至此,鄢崮村这些淫人 始发觉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痴女哑哑,才是生身所见的天下第一的美娘娇娃。
哑哑上轿后,想起山洞里神人的话,竟也是不忍就此便离了鄢崮村,掀开轿帘子,拿水 汪汪的眼子,娇狠狠地望了望鄢崮众生,其大意甚为村中男女不解。想这人世的荒唐,真也 是知者无言,言者无知啊。
歪鸡被判五年。猴子被判三年。大义等人也都是一年。
告密的的确是邓连山。这事后来为人晓得。
邓连山做好人不成,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的冬天,在村东高崖的柿树上自缢身亡。 又有说法是被人暗算。谁氏不晓。首先看见的是东胡同早起上学的碎娃。红酡酡的太阳将他 悬挂的尸首和柿树都陪衬得十分美丽,像是一副精致的招贴画。
写到这里,夜深人静,情趣索然。且作一段了结,其后的事实,倒请诸位从著者以后的 书写中晓得了。时下,且得由老朽随手取出篮子里的一卷古书,先不咋倒要为自个儿吟一首 了——
青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1989。7。 ~1990。7 。于青海
下卷
《骚土》第四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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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崮叟月下开篇生新意
贺根斗梦里蹊跷遇故人
看这世事,量他岁数,一声长叹喟如山;面上苍凉道未,凭谁问,狗娘养的月亮。
王八堆里,俯就门下,且屈愤十二似江;不道村家无情,雨过也,披发踱走塔乡。
此诗与《骚土》开篇那个段子同是一个意思,说的是那特殊的年月,鄢崮村的一个特殊人物的别样的心绪。此人生得缵头低额,猴头獐脑。身量不属矮矬,却也是个地溜;骨相粗看不俗,细详竟也庸常;自道赢人的一对灼灼星眼平添几分贼气,喟叹风情的一撮山羊胡儿却出得数枝荒蛮;总之是处于猿人与今人的似与不似之间,没个顺眼的地方供人细看。心肠倒是不错,活得也算耿直,打骂谤说,敢作敢为。因此倒是不被常人低看。只是老无正性,通势没个做叔的样子,终日间提着棋兜游山逛海,排村子寻人下棋。碰着槐树下有拨琴弄弦的,凑合也能来两句。或竟是在照壁下撅着屁股,和那些吃屎的娃娃斗蛐蛐。人但言及不是,他咧嘴一笑,两眼眯缝一骨朵儿,全不往心里去,似乎生就便是个浪荡闲散的人物。农活也做,只是到了那不得已的时候,才往地头戳捣那一两下子,乔装摆势,给人取笑。自倒以为满脑的聪明本事,看着周围世事,常是愤愤不平,一张嘴便是喷粪撂土,让听话的人不受。及到老年,那方圆几十里的棋也都下了过来,没有对头奉陪;嗓子也见天的嘶哑,开口便失板滑辙,叫嚣不得。这没奈何,仗着落了个心境平和处世恬淡,一日间忽发奇想,乐呵呵地洗笔研墨,开始写那古体的诗文消愁解闷。不久竟集一册,取名《当醒不醒集》。他自知当不了如今那排排场场的作家,更不敢说是换金兑银,只图打发老汉这往后的日子。陌路的生人或上头的干部来村查看,每见老汉在村子里落拓不羁的样子,甚为古怪,都少不得问这老汉是谁。是谁?说出来一个闲人,鄢崮老叟是也。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那《骚土》半部残卷仓促出版之后,只一个〃骚〃字,便引来下少的猜疑。这一日不知何故,著者开笔竟写下了〃人〃二字。写罢之后,自己不觉一惊,思谋这方言土语,岂不又叫那贤雅人士看了见怪?如何是好?奈何〃〃的字意古已有之。《诗经·月出》一篇有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兮。
月出照兮,佼人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此诗看似难懂,其实一言蔽之,竟是月下思恋美人之意。古文里〃僚〃〃〃通用,指那些年轻美貌女子和风流倜傥的男人。他们那灵巧的风月儿、情色儿以及让人思念不够的模样儿。这字的意思如今已被多数人忘却,而在陕西关中一带才能找到它的证据。考证起来,陕西人说的〃货〃、〃 人〃便是从它来源。这话说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骚土地上众多的男女人,在一旁不断地撺掇,要著者将他们过去的故事敷陈出来。即是这,著者也不便再拖延,接住《骚土》上卷,如此道来。
下卷开篇,便说是渭北旱塬的旮旯地方鄢崮村里,郭大害被毙,一晃又过了十年光景。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春上,贺根斗从梦中一觉醒来,只觉腮帮子十二分的疼痛。你道为何?原来这贼人做下一个怪梦。梦里只试着天色恍恍惚惚,与一班不相识的人物住在一家骡马客店。这客店修得也甚稀奇,四面一律是洞穴般的土窑,众人游走在里头,直像是返古的猿猴活动。大伙儿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来来往往也都是为了嘴。说来像是黄昏时分,贺根斗扒住窗子正朝院外观看,却看见大车门外踢哩嗵隆跑进一匹枣红大马。骑马那人呜呼喊叫着跳下了马,眼瞪眼朝他奔来,说时迟那时快,窑门外头一头栽倒。贺根斗一看,这不是昔日赌场上的老联手齐老黑吗?嘿,如此慌张倒为何事?一想情况不对,连忙趿鞋下炕,出窑门搀扶,嘴说:〃兄弟甭急,有啥话咱俩到屋里细说。〃齐老黑气喘不匀,拉丝带线地说道:〃贺大主任,贺大主任,有,有眉目了!〃
贺根斗心下稀奇,忙问他:〃兄弟兄弟,你倒说是啥事?〃这老黑窑门墩子上一坐,挽袖抻胳膊说将起来,只听他道:〃贺大主任,甭嫌兄弟我说话难听。〃贺根斗连声道:〃那是那是,三朝的皇帝一朝的穷汉,论咋也不敢嫌你得是?不妨不妨!〃齐老黑一听这话,一拍腿面,说道:〃嘿,话既然撂到这我便要言喘了!我说啊,你是官做大了咋的,尻门大得将心漏了!这多年来,你一直是八八八九九九,揽住笸箩数核桃,叮嘱于我,要我替你留心察访黄龙乃棒槌,说乃棒槌在牌桌上如何耍弄机巧,搞得你家破人亡。你立定主意,今生今世定要报此血海深仇。兄弟我费尽千辛万苦,为你是明察暗访。这不,刚摸着门隙了,而你一转眼不记事了。看,兄弟抻手一把灰,弄了个啥嘛?〃
贺根斗一听这话,勾起许多往事,当即眼雨出来,抬起腕子擦过,说道:〃你,你说的这叫啥话嘛!我这些日子带领社员,又是学文件又是念材料,忙得像总理。不说是日理万机却也常是没黑没明,经常是拾不起裤裆。自打去年春上入了党,再看没有清闲的时候。村中男女,这寻恁找万事央求。伴婆娘嫁女子,喂鸡娃点豆腐,无不得一一经手。你说,作为一个党员却咋就这忙呢?嘿,做了党员就这!千人千口,无不是等你点头,决定'吃喝'二字。你以为党员好当?不好当哩!不过,即是千忙万忙,你说这事我哪敢贸然遗忘!多年来我睡实合以后,你且试看,另一只眼窝却睁大着瞅哩!乃是啥?乃是我父子几代的仇人!哪敢说是忘上一刻!但说忘了把你老哥的贺字颠倒过来写上。嗟,老哥我不说二话,随你!〃
《骚土》第四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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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一听这话,立起来道:〃那咱二人快走,操心乃贼颠(跑)了。〃说着拉马过来,搀他上马。贺根斗也不谦让,一跷腿跨了上去。齐老黑牵好了,随之出了骡马大店。这时的天色,说不上黑也说不上明,看样只是一条白花花的马路摆在眼前。再看齐老黑,牵着牲口,头顶风尘脚踩烫土,弓脖仰面只顾赶路,倒也是难得的忠实。看着看着,只见老黑脚板之下踏起的烫土转瞬化做了一片云团,随之两人和马一起都飘将起来。眼底下的马路、村野和山包一齐伏倒,说时迟那时快,
却没咋便到了黄龙的街面,紧随着,听着自家的马啼声地响了起来。
贺根斗俯身下去,问老黑道:〃再咋走?〃老黑道:〃过这条街朝东一拐往西一摸,前面一个胡同,出了胡同再往西一拐往东一摸,过一架小桥,转过一家场院,朝前走,顺着渠沿一排柳树直走到头,看见一家门楼,这家东边有一条朝山里去的土路,绕着上山,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