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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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的院子,看样子是一处私人住宅,想找公寓的人肯定是没有人找到这儿来的。他心里想,可怜的苔丝恐怕在这儿当女仆,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会到后门那儿去接牛奶,因此他也想到那儿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到前门,按了门铃。
当时时间还早,女房东自己出来把门开了。克莱尔就向她打听苔瑞莎·德贝维尔或者德北菲尔德。
“德贝维尔夫人?”
“是的。”
那么,苔丝还是表明了自己结了婚的身分了,他感到高兴,尽管她没有接受他的姓。
“能不能请你告诉她,就说有一个亲戚想见她?”
“现在还太早。那么我告诉她什么名字呢,先生?”
“安琪尔。”
“安琪尔?”
“不是天使的安琪尔;那是我的名字,她会明白的。”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醒了。”
克莱尔被带进了前厅,也就是餐厅,他从弹簧窗帘的缝中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小草坪,上面长着一丛丛杜鹃和别的灌木。显然,她的处境决不是像他担心的那样糟糕了,心里突然想,她一定是想法把那些珠宝取出来卖了过这种日子的。他一时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不久,他敏锐的耳朵听到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好像踩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咚咚直跳,难受得都快站不稳了。“天哪!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会怎样看我呢!”他对自己说;房门打开了。
苔丝在门口出现了——完全不是他预先想象的样子——的确和他想象的相反,这使他困惑不解了。她本来是一种天然的美丽,穿上那一身服装,如果说不是更美了,那也是更加显眼了。她身上穿一件宽松的浅灰色开司米晨衣,上面绣着颜色素净的花样,脚上穿的拖鞋也是浅灰色的。她的脖子四周是一圈晨衣的细绒褶边,她那一头他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深棕色头发,一半挽在头上,一半披在肩上——那显然是她匆忙下楼的缘故。
他伸出胳膊要去拥抱她,但是他又把胳膊放了下来,因为她还仍然站在门口,没有向他走过来。他现在只剩下了一副枯黄的骨架,因此他觉得他们的差别太大了,认为他的样子让苔丝讨厌了。
“苔丝,”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沙哑了,“我抛开了你,你能原谅我吗?你能不能——走过来?你是怎样生活的——像这样生活的?”
“太晚了,”她说,她的冷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着,她的眼神也不自然地闪着。
“从前我错怪你了——我不是把你看成本来的你!”他继续恳求说。“我最亲爱的苔丝,我后来知道错了!”
“太晚了,太晚了!”她大声说,摆着手,就像一个忍受痛苦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觉得一分钟似乎就是一个小时。“不要走到我的跟前来,安琪尔!不——你不能走过来。你走开吧。”
“不过,我亲爱的妻子,是不是因为我病成了这个样子的缘故你才不爱我了?你可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的父母现在都欢迎你了!”
“是的——啊,是的,是的!不过我说过,我说的是太晚了。”
苔丝的感觉似乎像是一个在梦中逃难的人,只想逃走,却又无法逃走。“难道你还不知道一切吗?你还不知道吗?如果你不知道,你又是怎样找到这儿来的?”
“我到处打听,才知道你在这儿。”
“我等你等了又等。”她继续说,说话的时候又突然恢复了从前的凄婉音调。“但是你没有回来啊!我给你写信,你还是不回来!他也不断地跟我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说我是一个傻女人。他对我很好,对我的母亲也好,在我的父亲死后他对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好。他——”
“我不懂你说的话。”
“他又骗得我跟了他呀。”
克莱尔猛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话的意思,就像得了瘟疫一样瘫痪下来,目光也低垂下去,落在了她的一双手上,那双手过去是玫瑰色的,现在变白了,更加娇嫩了。
她继续说——
“他在楼上,我现在恨死他了,因为他骗了我——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是你却回来了!这身衣服也是他要我穿上的:他要怎么样,我都不在乎了!不过,安琪尔,请你走开吧,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好不好?”
他们两个人呆呆地站着,张惶失措,两双眼睛含着悲伤,让人看了难过。两个人都似乎在乞求什么,好让自己躲藏起来,逃避开现实。
“啊——都是我的错!”克莱尔说。
但是他说不下去了。那个时候,说与不说,都一样表达不出自己的思想。不过他还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件事情,尽管他这种意识当时不太清楚,后来他才想明白。那种意识就是,苔丝在精神上已经不承认站在他面前的肉体是她自己的了——她的肉体像河流里的一具死尸,她让它随波逐流,正在朝脱离了她的生命意志的方向漂去。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苔丝已经走了。他全神贯注地站了一会儿,他的脸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憔悴;又过了一两分钟,他走到了街上,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向什么地方走去。
第五十六章
布鲁克斯太太,这个苍鹭的房主和主妇,全部豪华家具的主人,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管闲事的人。这个可怜的女人,长期以来一直把自己束缚在赚钱或赔钱这些数字魔鬼的身上,以至于被物质化了,除了怎样从她的房客口袋里掏出钱来而外,对其它的事情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尽管如此,安琪尔·克莱尔对她的两个阔绰的房客德贝维尔先生和夫人——她是这样认为的——的拜访,从时间上和态度上看都很不寻常,这就引发了她的女人的好奇心,本来她一直抑制着这种女人的好奇心,因为她认为这种好奇心除了对出租业务发挥作用而外,是没有用处的。
苔丝是站在门口和她的丈夫说话的,没有走到饭厅里去,布鲁克斯太太站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起居室的门半开着,因此她能够听见两个悲伤灵魂之间谈话的一句半句——也不知道那场谈话是不是可以称作谈话。她听见苔丝从楼梯上回到了楼上,也听见克莱尔起身出了门,听见他出门时把前门关上了。接着,她听见楼上的房门关了,知道那是苔丝走进了自己的房问。因为这个年轻的夫人还没有完全把衣服穿好,因此布鲁克斯太太知道,苔丝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因此她轻轻地走到楼上,站在前面那个房间的门口,前面的房间是作客厅用的,在它的后面按通常的方法安置了折门,和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作卧室用的)连接在一起。布鲁克斯太太最好的套间就在楼上,现在被德贝维尔接礼拜租住。现在后屋静悄悄的,不过前屋有声音传来。
她最初能够分辨出来的只是一个音节,用一种低声呻吟的调子不断重复着,仿佛是绑在伊克西翁火轮①上的灵魂发出的声音——
①伊克西翁火轮(Ixionian wheel),希腊神话中说,拉庇泰人的国王伊克西翁,自称曾与天后赫拉私通,因此被罚下地狱受苦,被绑在一个火轮上永转不停。
“哦——哦——哦!”
接着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跟着又是——
“哦——哦——哦!”
房东从钥匙孔中看进去。她只能看见室内很小一部分,但是在看见的那一小部分里,早餐桌的一角露了出来,桌子上的早餐已经摆好了,旁边摆着两把椅子。从苔丝的姿势看她正跪在椅子前面,头伏在椅子座上;她的两只手抱着头,身上穿的晨衣的下摆和睡衣的花边拖在身后的地板上,两只脚伸在地毯上,上面没有穿补袜子,拖鞋也脱掉了。那种无法说出来的绝望的嘟哝声就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
接着紧邻的卧室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你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呻吟着,呻吟的腔调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衷鸣。布鲁克斯太太只能听出一部分:
“现在我那亲爱的亲爱的丈夫回来找我了……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呐!……都是你残酷地欺骗了我……你欺骗我的话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没有——你没有停止过欺骗我!我的弟弟妹妹,还有我的母亲,他们需要帮助——你就靠这些来打动我……你说我的丈夫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永远不会的;你还嘲笑我,说我多么傻,老等着他!……后来我相信你了,听了你的啦!……可是刚才他回来了!现在他又走了,第二次走了,现在我是永远失去他了……从现在起,他是一丝一毫也不会再爱我了——只会恨我了!啊,是啊,我现在又失去他了,就是因为——你!”她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着,把头朝向了门口,布鲁克斯太太看见了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她的嘴唇已经被牙咬出了血,看见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沾在脸上。她又继续说:“他快要死了——他看起来快要死了!……我的罪孽没有要了我的命,却要了他的命了!……啊,你把我的生命彻底毁了……我哀求过你,要你可怜我,不要毁了我,可你还是把我毁了!……我真正的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啊,上帝啊——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卧室里的男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就是一阵衣裙的响声;苔丝跳了起来。布鲁克斯太太以为苔丝要冲出门来,就急忙回到楼下去了。
但是苔丝没有冲出门来,因为起居室的门没有打开。不过布鲁克斯太太觉得再到楼梯口去偷看不保险,就回到楼下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虽然她在楼下注意听着,但是她什么也听不见,因此她就进厨房去把刚才没有吃完的早餐吃完。不久她又出了厨房,来到一楼前面的房间做一些针线活,一边等着房客打铃让她去收拾桌子,因为她想自己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坐在那儿,听见头顶的楼板有轻微的吱吱响声,仿佛有人在上面走动,不久,楼上的动静有了解释,因为她听见了一阵衣裙擦在楼梯栏杆上的声音,听见了前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就看见苔丝走出了栅栏门,朝街上走去。她现在的穿戴和来的时候一样,完全是富家小姐出门时的一身穿戴,仅有的不同只是她的帽子和黑色羽毛上的面纱拉下来罩住了脸。
布鲁克斯太太也没有听见她的两个房客在门口说什么告别的话,无论是暂别还是久别的话都没有说。他们可能吵架了,或者德贝维尔先生还在睡觉,因为他不是一个早起的人。
她又走回了后面的那个房间,坐在自己的那个房间里继续做针线活。那个女房客没有回来,那个男房客也没有打铃。布鲁克斯太太想着他还没有起床的原因,想着今天一大早来这儿的那个人同楼上的那一对儿是什么关系。她想着想着,就向后靠在椅子上。
在她向后靠去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往天花板上看去,被白色天花板中间一个她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小点吸引住了。她刚看见那个小点的时候,它还只有一块饼干大小,但是它迅速扩大了,变得有她的手掌那么大了,接着她还看出它是红色的。在长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间,有一个红色的小点出现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红桃A。
布鲁克斯太太感到奇怪,心里怀疑起来。她站到桌子上,用她的手指头摸了摸天花板上的那个红点。那个红点是湿的,她的感觉像是血迹。
她下了桌子,走出起居室,上了楼,想进入客厅后面那间用作卧室的房间里去看看。但是,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胆怯的女人,怎么也不敢去转动门上的把手。她又听了听,房间里只有一种有规律的滴答声,除此而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滴答,滴答,滴答。
布鲁克斯太太急忙下了楼,打开前门,跑到街上。这时有一个男人路过,这个男人在邻近的别墅里干过活,所以她认识这个人。她请求那个男人进屋去,和她一块儿上楼。因为她担心在她的房客中,有一个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工人就跟着她上了楼梯口。
她把客厅的门打开,站在一边,让那个工人进去了,她才跟在他的后面走进去。客厅里是空的,早餐还摆在桌子上,有咖啡、鸡蛋、冷火腿,但是早餐一动也没有动,和她刚摆上去时一样,只是那把切肉的餐刀不见了。于是她请那个工人从折门进入紧邻的卧室去看看。
他把折门打开,走了一两步,立刻就神色紧张地退了回来。“我的天啊,睡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想他是被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