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上)〔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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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独户寓所里去住。 那个店员起初答应同她结婚,后来竟不辞而别,到下城去了,显然是抛弃她了。 这样,玛丝洛娃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她本想独自儿继续住在那个寓所里,可是人家不答应。 警署署长对她说,她要领到黄色执照,接受医生检查,才能单独居住。 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 姨妈见她穿戴着时髦的衣服、披肩和帽子,便客客气气接待了她,认为现在身价高了,再也不让她作洗衣妇。而对玛丝洛娃来说,她根本不考虑做洗衣妇的问题。 她瞧着前面几个屋子里的洗衣妇,对她们充满怜悯。 她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瘦。 有的已得了痨病,过着苦役犯一般的生活。 那里不论冬夏,窗子一直敞开着,她们就在三十度高温的肥皂蒸汽里洗熨衣服。 玛丝洛娃一想到她也可能服这样的苦役,就不禁感到难以忍受。就在玛丝洛娃没有任何依靠,生活无着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玛丝洛娃早就抽上香烟,而在她同店员姘居的后期和被抛弃以后,就越来越离不开了酒瓶。她之所以离不开酒瓶,不仅因为酒味醇美,更因为酒能使她忘记身受的一切痛苦,暂时解脱烦闷,增强自尊心。 而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喝酒是无法维持的。 她羞耻难当,不喝酒就觉得意气消沉。牙婆招待姨妈吃饭,把玛丝洛娃灌醉,要她到城里一家最高级的妓院去做生意,又向她列举干这个营生的种种好处。玛丝洛娃面临着一场选择:或者低声下气去当女仆,但这样就逃避不了男人们的纠缠,不得不同人临时秘密通奸;或者取得生活安定而又合法的地位,就是进行法律所容许而又报酬丰厚的长期的公开通奸。 她选择了后一条。 此外,她想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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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方式来报复诱奸了她的年轻公爵、店员和一切欺侮过她的男人。 同时还有一个使她答应诱惑的条件,使她最后打定主意,牙婆答应她,她喜爱什么衣服,就可以做什么衣服,丝绒的、法伊绉的、绸缎的、袒胸露臂的舞衫,等等,任凭挑选。 玛丝洛娃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袒胸黑丝绒滚边的鹅黄连衣裙的情景,再也经不住诱惑,就交出身份证去换取黄色执照。 牙婆当天晚上雇来一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去了。从此以后,玛丝洛娃就经常违背上帝的诫命和人类道德,过起犯罪的生活来了。 千百万妇女过着这种生活,不仅获得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许可,而且受到它的保护。 最后,这类妇女十个倒有九个受着恶疾的折磨,未老先衰,早早夭折。夜间纵酒作乐,白天昏睡不醒。 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懒洋洋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喝矿泉水醒酒,或者喝咖啡,身上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在几个房间里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再隔着窗帘望望窗外,有气无力地对骂几句。接着是梳洗,擦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为服饰同老鸨吵嘴,反复照镜子,涂脂抹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点心;最后穿上袒露肉体的鲜艳绸衫,来到灯火辉煌的华丽大厅里。 客人陆续到来,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 客人中间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裕的,有贫穷的;有强壮的,有病弱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 总之,各种不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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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 又是喧闹又是调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吸烟喝酒,喝酒吸烟,音乐从黄昏一直吵到天明。 直到早晨,她们才得脱身睡觉。 天天如此,个个星期如此。每到周末,她们便乘车到政府机关——警察分局,那里坐着官员和医生,都是男人。他们的态度有时严肃认真,有时轻浮粗野,肆意蹂躏不仅为人类所赋有、甚至连禽兽都具备的那种足以防止犯罪的羞耻心,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使她们可以和同谋者再干上一星期同类罪行。下一个星期还是这样。 不分冬夏,天天如此,没有假期。就这样玛丝洛娃就过了七年。 在这期间,她住过一次医院,换过两家妓院。 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出了一件事,使她进了监狱。 同杀人犯和盗贼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今天被押解到法院受审。
三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完许多路,精疲力尽,好容易才进到州法院大厦时,她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 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 他敞开领子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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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前襟皱裥熨得笔挺的洁净荷兰细麻布睡衣,吸着香烟。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发生过什么事。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了一个黄昏。 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 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烟蒂,想从银烟盒里再取出一支烟,可是忽然改变了主意,便从床上挂下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用脚找到拖鞋。 他拿起一件丝绸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急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 盥洗室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香味。 他在那里用特等牙粉刷他那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香喷喷的漱口药水漱口,然后上上下下擦洗身子,再用几块不同的毛巾擦干。他拿香皂洗手,用刷子仔细刷净长指甲,在巨大的大理石洗脸盆里洗了肥胖的脸和脖子,然后走到卧室旁的第三间屋里。 那里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 他用凉水冲洗丰满白净、肌肉累累的身子,再拿软毛巾擦干,穿上熨得笔挺的洁净衬衫和擦得象镜子一样光亮的皮鞋,又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他那卷曲的黑胡子和头顶前面已变得稀疏的卷发。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结实,名贵。聂赫留朵夫随手从好多领带和胸针中取了一条领带和一枚胸针(以前他对挑选领带和胸针很感兴趣,现在却毫不在意)
,又从椅子上拿起刷净的衣服穿好。这下子他虽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浑身整洁芳香。 他走进长方形饭厅。 饭厅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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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农民擦得锃光闪亮,上面摆着麻栎大酒台和一张活动大餐桌。桌腿雕成张开的狮爪,很有气派。桌上铺一块浆得笔挺、绣有巨大花体字母拼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装有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盛有煮沸过的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和饼干的篮子。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
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身穿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带,把那宽阔的头部都遮住了。 她原是聂赫留朵夫母亲的侍女阿格拉斐娜。 前不久母亲在这个房子里去世,她就留下担任少爷的女管家。阿格拉斐娜跟随聂赫留朵夫母亲在国外共待了十年,也很有了点贵妇人的风度和气派。 她从小就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家,在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还叫小名米金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聂赫留朵夫戏谑地问:“您早,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
“您好,阿格拉斐娜!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有一封信,也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小姐写来的。 她们家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现在还在我屋里等着呢。”阿格拉斐娜说着把信交给聂赫留朵夫,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好,等一下。”聂赫留朵夫接过信时,察觉阿格拉斐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皱起眉头。阿格拉斐娜的笑容表示,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以为聂赫留朵夫已准备同她结婚。 但阿格拉斐娜笑容却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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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不快。“那我去叫她再等一下。”阿格拉斐娜拿起那把放错地方的扫面包屑小刷子,将它放回老地方,悄悄地走出饭厅。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斐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扑鼻的信,抽出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尖细而稀疏,读了起来:“我既已承担责任要把您的事随时提醒您,那现在就通知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出庭陪审。 因此您不能如昨天您答应的那样照您一贯的轻率作风,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观看画展,除非您情愿向州法院缴纳三百卢布罚金。 相当于您舍不得买的那匹马的数目,为的是您没有准时出庭。 昨天您刚走,我想起这件事。 请您务必不要忘记。玛。 柯察金公爵小姐。”
在信纸背面又加了两句:
“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玛。 柯”
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 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更紧。 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不过,除了这一点,聂赫留朵夫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得他就算拿定主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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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立刻去求婚。 这原因并非是他在十年前诱奸了卡秋莎又把她抛弃了。因为他已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成是结婚的障碍。 真实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她却认为不能一刀两断。聂赫留朵夫见到女人很腼腆。 正因为他的腼腆,这个有夫之妇才想要征服他。 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 她终于把聂赫留朵夫引入彀中。 聂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恋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 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在她面前感到害怕,因为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心里愿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小姐求婚。桌子上放着那个女人丈夫的来信。 聂赫留朵夫一看见那笔迹和邮戳,就脸红耳赤,心惊肉跳。 他每次面临危险,总有这样的感觉。 不过,他的紧张是多余的:那个丈夫,聂赫留朵夫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聂赫留朵夫说,五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会非常会议,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出席,以便在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当前重大问题时支持他。因为他可能会遭到反动派的坚决反对。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登位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一心投入这场斗争,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不幸的丑闻。聂赫留朵夫想起由于这个人而产生的种种烦恼。 记得有一次他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这事,就做好同他决斗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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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她在绝望中奔往花园的池塘,想投水自尽,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现在不能到她那边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以前,我也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聂赫留朵夫心里盘算着。 一星期以前,他写了封语气很坚决的信给她,承认自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赎罪,但认为为了她的幸福,他们必须一刀两断。 他现在正在等她的回信,但没有等到。 没有回信多少也是个好兆头。 她要是不同意断绝关系,早就该来信了,说不定还会象上次那样亲自赶来。 聂赫留朵夫听说现在有个军官在追求她,又使他心里酸溜溜的,但同时又因为可以不再撒谎做假而感到高兴,并松了一口气。另一封信是经管他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在信里说,他必须亲自回乡一次,以便办理遗产过户手续,同时就农业的经营方式作出决定是继续照公爵夫人在世时那样经营呢,还是采取他总管以前曾向公爵夫人提出,如今再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也就是增加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自己耕种。 总管认为自己耕种要划算得多。 此外,总管还表示歉意说,原定月初汇出的三千卢布得耽搁几天,这笔钱将随下一班邮车汇出。 耽搁的原因是农民不肯缴租,他收不齐租金,只得求助于官府,强制农民。聂赫留朵夫收到这封信,觉得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掌握了大量产业。不高兴的是他当年原是斯宾塞的忠实信徒,并且身为大地主,对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中所提出的“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