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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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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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