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伏狐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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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红光在楼里闪现,随即便被赶至的寒风吹散了颜色,转瞬湮没无闻。卢元他人站在楼下,脸朝楼顶眨了眨眼,后又像放弃了般低下头来,缩缩肩膀便继续整理起他的行装。别说他们人少,用到的东西可多着呢!带来的寒衣被褥、新购的锦绢丝绸、老夫人硬塞进来的粮米油盐、大小姐偷偷放入的木盆澡豆……那些东西说重不重,可整理起来却甚费力。
卢元匆匆吐出两口白气,绕过了那堆得满坑满谷都是的木箱子,寻了个看来轻巧的镇在手臂上,一张圆脸刹时便被压得通红。「一、二,一、二……」明明没有帮手,他却为自己数着数儿,两条腿打着圈撇动,直教人担心他下一秒便会跌得人仰马翻。
所幸卢元运气不坏,这般颤危危的震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把箱子平安放到车驾之上。车还是他们来时驾的那辆,有好些年月了,一被箱子撞上,便整个车笼都战抖起来。卢元人艺高人胆大,对这种小事自是不在意的,提起劲儿来便伸直肩膀把箱子送进去,过后又把晾在腰间的帐簿翻开来,舌尖舔了舔毛笔便往某项条目下打上红圈。
你道他如斯辛苦,又要记帐,又要做杂活,忙得脸红气喘的,还不是太守刻薄下人的缘故?非也。原来这卢元在衙门时就负责做些记帐功夫,加之他品性吝啬,对数目之事也就分外着紧。便是太守不吩咐,他自己也不舍得在异地留下一条寒毛,生怕这样便会吃亏了似的,自然就被那些记帐功夫弄得焦头烂额。
由是萧太守一贯的云淡风清,而卢元亦坚持他素来的根根计较,两相平衡下来,倒把他们的清水衙门弄得有声有色,还能在外人面前维持官府体面。若非如是,只怕衙门被萧太守三头五日的晾在一旁,早就门庭破落、散尽财帛了。哪里还凑得出太守出门的游资?所以说他卢元劳苦功高,实在不假。不过这位忠臣行状,还是有待日后细表。
且看回当下,这边厢卢元好不容易把杯杯盘盘都给抬到车上,那边厢却有人施施然地下楼来,笑着坐享渔人之利。你道是谁那么可恶?还不是萧全——萧太守是也。只见萧太守招呼也不打,人一跃,便抱着狐狸走到车厢当中。也不可怜卢元搬搬抬抬了一天,早就手脚发软,体力难支。太守和狐狸等了一会,见着车驾未动,还从车帘后探出头来看了看卢元。
「好、好、好,我来我来。」卢元低头吐出满腔晦气,爬上了车头又挥起马鞭来。唉,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是享福的,有些人生来却要受罪。谁教他卢元运气不好,既是长兄,又出生贫寒之家,那些受人照顾的便宜,竟是一辈子都不曾讨着。
也罢、也罢。卢元挥鞭而出,马儿嘶叫起来,踏烂了结在泥巴里的冻霜,卷起一席落叶便呼呼走远了。那种种编出来的美人逸事、艳丽荒唐的淫诗荡语,也就此被主仆二人抛诸脑后。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些被遗弃的故事竟在乡里间流传甚广,日后竟成为一宗才子勇救佳人归的美谈。
不过此乃后事,如今卢元与太守自然尚未知悉。那车轮滚滚转动,便又把他们主仆渐渐推前,日月星辰,也就轮番在他们顶上交替。因行囊羞涩,加以藏了狐狸在怀,于是他们亦未曾住店打火。每每只在行经市集时购入些干饼米粮,仅仅用以果腹,亦未尝在意味道好坏。
卢元思念家乡,归心似箭,自然不以为苦。然而车内的客人脾气可大,不论送进去的是清水还是白饭,都一律啾啾的叫,似乎有说不清的寃情要与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哭诉。而太守呢?闻声或是笑了,或是喃喃地应了声诺,可到底答应了狐狸甚么,卢元隔在车帘外却是难以听得真切的。
「唉,到底甚么时候才到家?」卢元心里又急又怕,胸口隐含的不安犹如翻飞的细雪般,渐渐便堆满整座山头。
车轮在积雪上溜出两道长痕,卢元抹抹发红的鼻头,策鞭又一路前行。此时月上中天, 夜色正好,卢元听着林间轻风拂过枝条的和音,突然便发现后头没了声响。他心里着急,连忙往后看去。车帘还是那道车帘,带着蓝花儿的布帛被洗得发白,早就没了当天的神气。如今重重的垂在车前,挡去了使人发寒的冷风,也不见得有何古怪。可卢元心里就是不安,他在书上读过妖狐有摄人心魄之术,又曾听说妖怪会以人的精气为食。萧太守虽有道术护体,与狐狸相处多日,亦难保不会出甚么意外……
「大人!」卢元关心情切,连忙停了车驾,掀起车帘来,便借月色往车内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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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里头一个人影靠在车厢壁上,盘腿垂下了头,似是在打着盹。那人手臂上晾了一个小头颅,一听见卢元声响,那对三角耳朵便竖直起来,一双大眼睛泛起寒光把卢元盯得真切。
卢元被它盯得心里发毛,扬起声音来便喝问道:「你这妖物,看甚么看的!」
「哼,你这模样儿,还道小爷想要看你?小爷就想知道,卑鄙小人是否都长一个样而已。」狐狸说着轻轻抿嘴,露出了几颗尖牙。卢元受它一吓,果真往后退去,差点摔到车驾下来。狐狸却不在意他这番狼狈,回头看了看太守的脸,便又接道。「看来果然都是一个窝里出来的。」
「你、你休想害我家大人!」卢元见它神色古怪,不觉出言警告。
狐狸拉长了眼睛看他,倒又是一副不满情状:「害他?小爷为甚么要害他?」
「你们狐狸……不、不都是靠吸人精气炼仙的吗?我们家大人若因此夭寿,我卢元可不会饶过你!」
「哼!他这种货色,小爷还看不上眼,想小爷年轻时,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好货任小爷采摘……用得着上朱砂痣?我呸!」狐狸说着,耳朵上的白毛都直了起来,看来甚是气愤。
「那么你还跟着我们大人?」卢元瞧见它如斯不情愿,心里不觉又生出一个念头。萧太守把狐狸带返家中,自是有害无益的。那么他卢元何不就乘机把狐狸松绑,让麻烦跑得远远?
此念既生,卢元一笑,便分外和颜悦色的与狐狸道:「我见你可怜,心亦不忍。既然我家大人现在睡得沉,我便是放你跑了,他亦不会知道的。」
「你要放我?」狐狸沉声道。
「自然、自然。你放心,只要大仙你答应不再害人,我是断不会跟大人说出你的去处的。」卢元说着,眼见成功在望,一张脸自然笑得更开。
岂料狐狸定睛看了卢元一会,便狞笑而出。两只耳朵轻搭在脑后,倒露出一副可怕表情:「骗子。」
「甚么?」
「你是和朱砂痣合谋,要坐实我逃脱罪名,好用来坑害小爷的吧!」狐狸说着,不觉又把黑爪子搭出襁褓,半个身体竖直起来。「朱砂痣既在我身上缚了仙索,又岂会轻易放小爷逃跑?只怕小爷跑了没两步,便要被他牵回来了!」
说罢狐狸一哼声,呵出两口白烟便又趴回太守身上闭目养神。卢元霎时语窒,也不知该如何劝诱下去。他半信半疑的往狐狸看去,果见它脖子之上,被系上一段红的项圈。莫非这就是它说的,萧太守下的甚么缚仙索?
卢元皱眉,正想看真。不料狐狸刹时又瞪圆了乌亮眼睛,狠狠地朝他喝道:「喂!还不快把帘子放下?你想冷死小爷!」
「好、好。」卢元一被斥喝,连忙便下了车帘退出。也是屁股碰到车座以后,才觉着不对。奇怪?他卢元被萧太守使唤也罢,怎么连头狐狸也可随意对他呼喝?
卢元咬咬牙,若此时才骂回去,难免就显得他脑筋迟钝。于是只好不作计较,强充心胸广阔,狠狠地啧了声,挥鞭便把气发泄在马屁股上。
由是他一夜无眠,兼程赶路,到了中午,竟给卢元把车赶回家乡里去。「到了!大人,到了!」卢元见了家门,不禁热泪盈眶,揭开车帘喝来,那模样儿倒似是历经生离死别。
「到了吗?」萧太守搓搓眼睛,面容略显疲累,却不减欢颜。顺着卢元的引导探出头来,便与狐狸一同看向萧府的灯笼。
适时大门一开,里面却扑出一老一小两个人影。狐狸看着一个少妇云髻轻散,搀扶着个老妇人便颤抖抖的下了阶梯,直朝车上奔来。「我儿!我儿!」「全弟!全弟!」那声声尖叫传来,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教狐狸不觉便把眉目皱成一团。
萧太守却不以为怪,柔声便低头笑道:「娘,大姐。怎么这就出来了?」
「我儿,你是平安了。」老妇人伸出手来,似乎看到还不放心,未了还得把儿子抱在怀内才真个满足。
年轻的女子在旁边见了,也亦偷偷垂泪,一边便向幼弟嘱咐道:「全弟,你这次远行,不知教娘亲多么担忧,一接到门人报信,便嚷着要出来看你。我说你啊,甚么捉妖降魔的事,以后就别再提了。」
萧太守抬头看向长姐,笑着也不言语。倒是他姐姐精明,一眼便瞧出他怀中另有古怪,不禁又扬声道:「全弟,你不是去捉妖吗?怎么带了头狗回来啊?」
狐狸忍了他们一阵亲亲抱抱,也就罢了。这下子受了侮辱,岂能再忍气吞声?于是也顾不得太守会如何将他「教训」,张嘴便亮齿道:「狗甚么的?你才是狗!」
至于这番话如何闹得萧府翻天覆地,且有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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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仇妯娌
上回提到一头狐狸闯入萧府大宅,倒不见其畏惧,反而态度嚣张。一扬爪、一露齿,简直视王法于无物。狐狸朝那两位无知妇人怒吼一声,过后便施施躺回萧太守臂上,磨蹭着要寻它的舒服靠枕。可狐狸还没享受到一盏茶的舒服时光,便觉头顶有层层灼热目光投来。它心里不耐烦,睁眼便对上那两张蠢脸,皱紧了眉心又道:「看甚么的看?你们难道从未见过狐狸吗?」
它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可就惊心。吓得卢元在旁边冷汗直冒,一往老夫人看去,果见她双眼圆瞪,嘴唇闭紧,矮胖的身躯哆嗦得如秋风落叶,还未能哼出一声来,扑通便往后靠倒了!
老夫人这么一昏,府内上下自然忙得人仰马翻。「娘!」「老夫人!」一时间喊娘的、护主的呼声此起彼伏,真可谓震耳欲聋。
虽说妖怪可怕,可到底还是人命要紧。之前看傻了眼的家丁纷纷动作,一时抬躺椅的、搓毛巾的、备金盘的、熏香料的一层接一层地涌来,未了还得在前院竖起一块屏风,才真个算是功德完满。旁人若是不知,只怕以为这又是一幅「萧老夫人行乐图」而已,又怎会想到里头正闹起妖魔鬼怪的祸事来呢?
「娘。」萧太守看着他们忙了一阵,未几还是亲自走上前来,屈膝便去探视他的娘亲。
狐狸被他挟在怀内,自然不得不跟着走去。它自幼长在野外,后来又吸收了日月精华、受感道化,对于亲娘的种种,自然早就懵懂了。这下子见了别人的娘亲,不免有点好奇。是以也不管太守正伸手按住它的头颅,耳朵贴在脑后便伸直了嘴往外张望。
「哗啊啊啊啊!」
狐狸这么凑上前来看热闹,自然又引起一阵惊呼。只见萧太守的长姐倒是镇定,抢了护院的长棍过来,猛然一挥便指着狐狸鼻尖道:「你是何方妖孽,怎么学了我弟模样前来捣乱?说!你把全弟怎么样了!」
「小爷……」狐狸心里委屈,一双爪子霎时硬了。它哪里有把朱砂痣怎样,说朱砂痣对它怎样了还差不多!狐狸扒扒爪子,正想把这无知婆娘教训一番,突然却脚下一空,偏目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教人把着胳肢窝给提了起来。
萧太守把怀中的狐狸放到地上,轻轻把它拨开,又按住了姐姐来势冲冲的棍棒。那只大手扳直起来,拉住棒头倒是笑语盈盈:「大姐,我不正就是清圆?难道连桂姐也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全弟?」萧桂闻声,却是半信半疑。她一个女子当家久了,自然亦有精明之处,断不会单为表象迷惑。只听得那根红棒重重击落地面之声,萧桂铿锵的喝来,一连串的问题便如洪水急涌而至——
比如是父母的生辰八字、比如是童年的种种逸趣、比如是家里佣人的姓名藉贯等等……萧桂的问题真可谓是滴水不漏,有些甚至可说是存心刁难。若是平常未加留心,便是本人亦未必能搭得上嘴来。所幸萧太守人甚聪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一对答如流。谈笑风生之际,也就免却了自己和狐狸被扫地出门的命运。
待太守答罢,萧桂也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那凌厉的目光亦霎时一变,一对杏眼迅即又满载柔情。太守见姐姐这才确信,不觉一笑。萧桂睹见他嘴角馀波,蹙眉便又责问道:「如今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