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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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
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众人没法,
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赶忙
想法。谁知什么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济。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他天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回去就
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十,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
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
①
吴氏将于朝栋尸首领回,亲视含殓 ,换了孝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
他父亲,自己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末后向他丈夫说
① 含殓(liàn,音链〕——传统的丧礼。含:将珠、饭等物纳入死者口中。殓:把死人装进棺材。合称含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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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
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这里三班头脑陈仁美看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可以请
②
得旌表 的。我看,倘若这时把于学礼放下来,还可以活。我们不如借这个题
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众人都说:‘有理。’陈头立刻进去找了稿案门上,
把那吴氏怎样节烈说了一遍,又说: ‘民间的意思说:这节妇为夫自尽,情
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稿案说: ‘这话很有
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
氏怎样节烈,众人怎样乞恩,说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忽然的
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这人无论冤枉不冤
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语说的好,“斩
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况这吴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
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气呢!你传话
出去:谁要再来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贿的凭据,不用上来回,就把这求情的
人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告知了陈仁美。大家
叹口气就散了。
“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先后死了。
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
么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
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
去了一趟,商议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 ‘不妥,不妥!你
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
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偌大的事业,全靠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
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反把于家香烟绝了。’
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到没有什么不可。’
他姑老爷说: ‘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
鬼,你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
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
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什么凭据?那时自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
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
呢?’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后来听得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的了不得,说:
‘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
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知道就闹的这么利害,连伤了他四
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
强盗所说的后又是谁听见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顶子下来,
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案。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
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五六个人。有
② 旌表——封建统治者用立牌坊或挂匾额等方式表扬遵守封建礼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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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
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
子办的怎么样呢?”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
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么着了?大家等
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
走往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
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老
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
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顺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
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
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大堂,下有
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
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
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说话的时
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
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知道呢!”老残道:“恐
怕总是冤枉得多罢?”那人道:“不冤往,不冤枉!”老残道:“听说他随
便见着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宠站死;或者说话说的不得
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只
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听到“或者说
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那找
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
①
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 的哭起来
了。
老残颇想再望下问,因那人颜色过于凄惨,知道必有一番负屈含冤的苦,
②
不敢说出来的光景,也只好搭讪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
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
店里所见光景告诉老董,问他是甚么缘故,老董说:“这人姓王,只有夫妻
两个,三十岁上成家。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成家后,只生了一个儿子,今
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那细巧
一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
样,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
随口瞎说,被玉大人心腹私访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
了一句说: ‘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
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岁外了。夫妻两个
只有此子,另外更无别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样不伤心呢?”
① ■(rǔ音乳)■——■,鬼声。这里形容哭声的凄惨。
② 搭讪 (shàn,音扇〕——找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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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
煞是怪事!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老董说:“你老小点嗓子!你老
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
老残道:“承关照,我留心就是了。”当日吃过晚饭,安歇。第二天,辞了
老董,上车动身。
到晚,住了马村集。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
近。老残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门却是掩着。老残推门进去,找不着人。半天,才有一个人出来说:“我
家这两天不住客人。”问他甚么缘故,却也不说。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
得已,同他再三商议。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间,嘴里还说:“茶水
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地方睡,在这里将就点罢。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
店里没人,你老吃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馆。可以去的。”老残连
声说:“劳驾,劳驾!行路的人怎样将就都行得的。”那人说:“我困在大
门旁边南屋里,你老有事,来招呼我罢。”
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
①
买了几块茶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 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回来。那个店
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可以来喝一杯
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闩,一直进来,立着说:“你老请
用罢,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他欢喜的支着牙,
连说“不敢”,其实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之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
这话怎讲,难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
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放肆说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赛过活阎
王,碰着了,就是个死!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妹夫。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老实的人。因为掌
柜的哥妹两个极好,所以都住在这店里后面。他妹夫常常在乡下机上买几匹
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贴补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进城,在庙门口
摆在地下卖,早晨卖去两匹,后来又卖去了五尺。末后又来一个人,撕八尺
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说情愿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是不要撕过那
匹上的布。乡下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愿意的吗?自然就给他撕了,谁
知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旁边有个人上去不知说了
两句甚么话,只见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把这个人连布带到衙门里去。’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
‘你这布那里来的?”他说:‘我乡下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
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大人说: ‘你既是零卖,两
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那个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怎么说
不出来呢?’叫差人: ‘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
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