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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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听入了迷,什么都不知道了,还顾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时没有喝茶
了。王妈,王妈!咦!这王妈怎么不答应人呢?”
逸云下了炕说:“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说:“你真听迷了,
那里有王妈呢?”德夫人说:“不是出店的时候,他跟着的吗?”慧生又大
笑。环翠说:“德太太,您忘记了,不是我们出岳庙的时候,他嚷头疼的了
不得,所以打发他回店去,就顺便叫人送行李来的吗?不然这铺盖怎样会知
道送来呢?”德夫人说:“可不是,我真听迷糊了。”慧生又问:“你们谈
的怎么这么有劲?”德夫人说:“我告诉你罢,我因为这逸云有文有武,又
能干,又谦和,真爱极了!我想把他……”
说到这里,逸云笑嘻嘻的提了一壶茶进来说:“我真该死!饭后冲了一
壶茶,搁在外间桌上,我竟忘了取进来,都凉透了!这新泡来的,您喝罢。”
左手拿了几个茶碗,一一斟过。逸云既来,德夫人适才要说的话,自然说不
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将欲明,逸云先醒,去叫人烧了茶水、洗脸水,招呼各人起来,煮了
几个鸡蛋,烫了一壶热酒,说:“外边冷的利害,吃点酒挡寒气。”各人吃
了两杯,觉得腹中和暖,其时东方业已发白,德夫人、环翠坐了小轿,披了
皮斗篷,环翠本没有,是慧生不用借给他的。
慧生、老残步行,不远便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
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
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条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
只说了两句话,那太阳已半轮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
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
了地,那一条金线也看不见了。德夫人说:“我们去罢。”回头向西,看了
①
丈人峰、舍身岩、玉皇顶,到了秦始皇没字碑上,摩挲 了一会儿。原来这碑
并不是个石片子,竟是叠角斩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个字也没有。
再往西走,见一个山峰,仿佛劈开的半个馒头,正面磨出几丈长一块平
面,刻了许多八分书。逸云指着道:“这就是唐太宗的《纪泰山铭》。”旁
②
边还有许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一般,用红油把字画里填得鲜明照
眼,书法大都学洪钧殿试策子的,虽远不及洪钧的饱满,也就肥大的可爱了。
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宝店里,吃了逸云预备下的汤面,打了行李,
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门了;出得南天门,便是十八盘。
谁知下山比上山更属可怕,轿夫走的比飞还快,一霎时十八盘已走尽。不到
九点钟,已到了斗姥宫门首。慧生抬头一看,果然挂了大红彩绸,一对宫灯。
其时大家已都下了轿子,老残把嘴对慧生向彩绸一努,慧生说:“早已领教
了。”彼此相视而笑。
两个老姑子迎在门口,打过了稽首,进得客堂,只见一个杏仁脸儿,面
若桃花,眼如秋水,琼瑶鼻子,樱桃口儿,年纪十五六岁光景,穿一件出炉
① 摩挲 (mó suō,音摸缩)——用手抚摩。
② 栲栳 (kǎo lǎo,音烤老)——用柳条编成的容器,形状象斗。也叫芭斗。
… 25…
银颜色的库缎袍子,品蓝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多宽,满脸笑容赶上来替大
家请安,明知一定是靓云了。正要问话,只见旁边走上一个戴熏貂皮帽沿没
顶子的人,走上来向德慧生请了一安,又向众人略为打了个千儿,还对慧生
子中举着年愚弟宋琼的帖子,说:“敝上给德大人请安。说昨儿不知道大人
驾到,失礼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爷去问,原来都是虚诳,
没有的事。已把少爷申斥了几句,说请大人万安,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今儿
晚上请在衙门里便饭,这里挑选了几样菜来,先请大人胡乱吃点。”
慧生听了,大不悦意,说:“请你回去替你贵上请安,说送菜吃饭,都
不敢当,谢谢罢。既说都是虚诙,不用说就是我造的谣言了,明天我们动身
后,怕不痛痛快快奈何这斗姥宫姑子一顿吗?既不准我情,我自有道理就是
了。你回去罢!”那家人也把脸沉下来说:“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这个
意思。”回过脸对老姑子说:“你们说实话,有这事吗?”慧生说:“你这
不是明明当我面逞威风吗?我这穷京官,你们主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这
样放肆!我摇你主人不动,难道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今天既是如此,我
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同你们主人算帐!子
弟不才,还要这么护短。”回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个人,怎样做了知县
就把天良丧到这步田地!”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
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
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
不题。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仔细抚摩了一回说:
“你也认得字吗?”靓云说:“不多几个。”问:“念经不念经?”答:“经
总是要念的。”问:“念的什么经?”答:“无非是眼面前几部《金刚经》、
《法华经》、《楞严经》等罢了。”问:“经上的字,都认得吗?”答:“那
几个眼面前的字,还有不认的吗?”德夫人又一惊,心里想,以为他年纪甚
小,大约认不多几个字,原来这些经都会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问:“你
念经,懂不懂呢?”靓云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说:“你要有不懂的,
问这位铁老爷,他都懂得。”老残正在旁边不远坐,接上说:“大嫂不用冤
人,我那里懂得什么经呢?”又因久闻靓云的大名,要想试他一试,就兜过
来说了一句道:“我虽不懂什么,靓云!你如要问也不妨问问看,碰得着,
我就说;碰不着,我就不说。”
靓云正待要同,只见逸云已经换了衣服,搽上粉,点上胭脂,走将进来;
穿得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了一件玄色缎子坎肩,光着个头,一条乌金丝
的辫子。靓云说:“师兄偏劳了。”逸云说:“岂敢,岂敢!”靓云说:“师
兄,这位铁老爷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老人家呢。”逸云说:
“好,你问,我也沾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
“《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
①
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
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
“问的利害!一千儿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
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
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
① 偈 (jì,音季)语——佛经中的唱词。
… 26…
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
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
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
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
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 ‘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
逸云非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从来无
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许?”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
来。”老残说:“我历了无限劫,才遇见这个机会,怎肯不来,请你领路同
行。”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个人进桃源洞,
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着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
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旁边一副对联写
道:
妙喜如来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上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
老残说:“这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外面是朋友,内里
是师弟。他去年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
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但在这庙里,简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
“你睡在那里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疑心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
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逸云道:
“柳下惠也不算得头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什么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
赤尤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家都伸舌头。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原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而已,别
无长物。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叠着两床半旧的锦
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云说:“不嫌肮脏,
您请歇着。”其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
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
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
样高人,而且又是年轻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古人说: ‘莲花出于
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有靓云,今儿见了靓云,
何以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城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
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
六岁的孩子家呢……”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说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请问大人在那
里会?”慧生道:“到你客厅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
一个人,看旁边架上堆着无限的书,就抽一本来看,原来是本《大般若经》,
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头: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您躺下来,我替您盖点
子被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何等样人?”
逸云说:“我听说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
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
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
为;官商士庶,无所不文。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
… 27…
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
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去年来到
这里,同大家伙儿嘻嘻呵呵的乱说,也是上山回来在这里吃午饭,师父留他
吃晚饭。晚饭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不少,师父说, ‘你就住在这里罢。’
他说: ‘好,好!’师父说:‘您愿意一个人睡,愿意有人陪你睡?’他说:
‘都可以。’师父说:‘两个人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
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 ‘好,好:’师父就对我说: ‘你意下何如?’
我心里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识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
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晚上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
有一个不是喜欢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话,并没有半点
不以为然的意思。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 ‘听说你老人家窑子里颇有
相好的,想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