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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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他只要招十名小队,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饷六两,其余四十两,供应往
来豪杰酒水之资,也就够了。
“大概这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及江苏、安徽的两个北个省,共为一
局。此局内的强盗计分大小两种:大盗系有头领,有号令,有法律的,大概
其中有本领的甚多;小盗则随时随地无赖之徒,及失业的顽民,胡乱抢劫,
既无人帮助,又无枪火兵器,抢过之后,不是酗酒,便是赌博,最容易犯案
的。譬如玉大尊所办的人,大约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这些小盗。若
沦那些大盗,无论头目人物,就是他们的羽翼,也不作兴有一个被玉太尊捉
着的呢。但是大盗却容易相与,如京中保镖的呢,无论十万二十万银子,只
须一两个人,便可保得一路无事。试问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强盗抢去,
也很够享用的,难道这一两个镖司务就敌得过他们吗?只因为大盗相传有这
个规矩,不作兴害镖局的。所以凡保镖的车上,有他的字号,出门要叫个口
①
号。这口号喊出,那大盗就觌面碰着,彼此打个招呼,也决不动手的。镖局
几家字号,大盗都知道的;大盗有几处窝巢,镖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
翼,到了有镖局的所在,进门打过暗号,他们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当时
必须留着喝酒吃饭,临行还要送他三二百个钱的盘川;若是大头目,就须尽
力应酬。这就叫做江湖上的规矩。
“我方才说这个刘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里镖局上请过他几次,
他都不肯去,情愿埋名隐姓,做个农夫。若是此人来时,待以上宾之礼,仿
佛贵县开了一个保护本县的镖局。他无事时,在街上茶馆饭店里坐坐,这过
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随便会几个茶饭东道,不消十天半
个月,各处大盗头目就全晓得了,立刻便要传出号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许
打搅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给他做这个用处的。至于小盗,他本无门
③ 甘凤池——清朝康熙、雍正时江苏江宁人,擅长拳击;对他的武术,历来有很多传说,如他能飞檐走壁,
握铅锡如冰等等。
① 觌 (dí,音迪)——见;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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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随意乱做,就近处,自有人来暗中报信,失主尚未来县报案,他的手下
人倒已先将盗犯获住了。若是稍远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们的朋友,
替他暗中捕下去,无论走到何处,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队子,其实,
只要四五个应手的人已经足用了。那多余的五六个人,为的是本县轿子前头
摆摆威风,或者接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东造道:“如阁下所说,自然是极妙的法则。但是此人既不肯应镖局之
聘,若是兄弟衙署里请他,恐怕也不肯来,如之何呢?”老残道:“只是你
去请他,自然他不肯来的,所以我须详详细细写封信去,并拿救一县无辜良
民的话打动他,自然他就肯来了。况他与我交情甚厚,我若劝他,一定肯的。
因为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看天下将来一定有大乱,所以极力留心将才,谈兵
的朋友颇多。此人当年在河南时,我们是莫逆之交,相约倘若国家有用我辈
①
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来相助为理的。其时讲舆地,讲阵图,讲制造,
②
讲武功的,各样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讲武功的巨擘 。后来大家都明白了:治
天下的,又是一种人才,若是我辈所讲所学,全是无用的。故尔各人都弄个
谋生之道,混饭吃去,把这雄心便抛入东洋大海去了。虽如此说,然当时的
交情义气,断不会败坏的。所以我写封信去,一定肯来的。”
东造听了,连连作揖道谢,说:“我自从挂牌委署斯缺,未尝一夜安眠。
今日得闻这番议论,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干之幸!但是这封信是派
个何等样人送去方妥呢?”老残道:“必须有个亲信朋友吃这一趟辛苦才好。
若随便叫个差人送去,便有轻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来,那就连我都要
遭怪了。”东造连连说:“是的,是的。我这里有个族弟,明天就到的,可
以让他去一趟。先生信几时写呢?就费心写起来最好。”老残道:“明日一
天不出门。我此刻正写一长函致庄宫保,托姚云翁转呈,为细述玉太尊政绩
的,大约也要明天写完;并此信一总写起,我后天就要动身了。”东造问:
“后天往那里去?”老残答说:“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
的宋、元板书,随后即回济南省城过年。再后的行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罢。”立起身来。东造叫家人:“打个手照,送铁老
爷回去。”
揭起门帘来,只见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价白,觉得照的眼睛
发胀似的。那下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过去了。只有这上房到大门口
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所以不住的扫。那到厢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出路影,
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赴忙铲出一条路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
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信,那笔砚竟
违抗万分,不遵调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
了一个大火盆,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顷刻之间,房屋里
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
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房,交东造收了。
①
东造一面将致姚云翁的一函,加个马封 ,送在驿站;一面将刘仁甫的一
函,送入枕头箱内,厨房也开了饭来。二人一同吃过,又复清谈片时,只见
① 舆 (yú,音愚)地——这里指军事地理。
② 巨擘(bò,音薄)——大拇指,比喻在某一方面居于首位的人物。
① 马封——旧时交由驿站邮寄文书的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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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来报:“二老爷同师爷们都到了,往在西边店里呢。洗完脸,就过来的。”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
旧宁绸二蓝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漫
了帮子了,慌忙走进堂屋,先替乃兄作了个揖。东造就说:“这就是舍弟,
号子平。”回过脸来说:“这是铁补残先生。”申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
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说:“才到,洗
了脸就过来的,吃饭不忙呢。”东造说:“分讨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
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
“厨房里已经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那时又
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进来。老残知道是师爷们来见东
家的,就趁势走了。
到了晚饭之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
甫的话对着子平详细问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里去最近?”老残道:“从
此地去怎样走法,我却不知道。昔年是从省城顺黄河到平阴县,出平阴县向
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
平坦的地方,就骑驴;稍微危险些,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有两条大路。西
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光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道士与刘仁甫常相往来的。
你到庙里打听,就知道详细了。那山里关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
这是集西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
辞,他就将前晚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
②
爷回店的时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错。”店里掌柜的慌忙开了
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进去,然后送老残动身上车,径往东昌府去了。
无非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车店住下。
当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饭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
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
问问此地行销是些什么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著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
做 ‘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
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
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老残道:“我
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
你老要什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
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
《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
《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
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边是
《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海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
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
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
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
② 舛 (chuǎn,音喘)——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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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
我到没有见过。是部什么书?怎样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嗳!别哄
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
字经》, ‘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
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
《百》、《千》,就销的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么没有
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
记》、 《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
家呢?”
①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太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
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
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
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
① ②
是个两榜 ,那一部的主事 。听说他家书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
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
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 ‘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么宝贝?
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 ‘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么样子。’我说:‘难
道就那么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
去罢,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