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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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段就是宽容。只要不越过危险界限,她一概宽容。事实上,这是对待她的这位聪慧异常而又喜怒无常、性情暴躁的儿子的最好办法。她确实从她的丈夫皇太极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是个绝不亚于任何男性智上的女智多星。
听着儿子的问话,看看儿子的表情,太后心里如同黑松鸡落在雪地上,一清二楚。但她决不点破,很自然地回答说:“他俩往寿康宫迎接懿靖和康惠去了。”懿靖大贵妃是博穆博果尔的生母。她和康惠淑妃原先都是元朝的直系后裔察哈尔蒙古林丹汗的福晋。天聪八年,皇太极领兵攻打察哈尔,成吉思汗的末代子孙从此灭亡。皇太极收纳了林丹汗的两名福晋。崇德元年皇太极改国号为清,称宽温仁圣皇帝,设置后宫。清宁中宫大福晋即皇后,是庄太后的姑妈;西永福宫庄妃便是庄太后;东关睢宫宸妃是庄妃的姐姐。当时,懿靖大贵妃为西麟趾宫贵妃,康惠淑妃为东衍庆宫淑妃。懿靖大贵妃早年为林丹汗生了察哈尔蒙古汗的继承人额哲和阿布鼐。当蒙古四十九旗归附时,皇太极以延续元朝苗裔、不忍废绝之意,命额哲为察哈尔蒙古旗的旗主,封为和硕亲王,并以皇二女固伦公主马喀达下嫁。顺治二年额哲亡故,妻弟阿布鼐袭王爵,公主也转嫁阿布鼐,至今驻守察哈尔。博穆博果尔生于崇德六年,与额哲、阿布鼐同母异父。
庄太后对待先皇留下的其他妃嫔,一贯非常优厚。博穆博果尔夫妇先来慈宁宫问了太后圣安,太后便打发他们去迎接大贵妃和康惠淑妃。福临一向佩服母亲的大度,又知道襄亲王夫妇确实已来,也就放了心,便跟母亲饶有兴致地谈论起寿宴上的戏目。
东西两庑的中和韶乐,奏起了皇太后升座乐,曲调庄严而徐缓。庄太后在乐曲声中登上慈宁宫正中的宝座,所有的妃嫔和王公福晋们在帝、后的率领下,整齐地跪在宝座前。太后坐正,乐止,人们在宣赞太监的带领下同声祝贺:“愿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人多声响,大多数是女子,合在一起十分好听,在阔大的殿宇中引起了回声。
太后微微笑着,朗朗地说:“今儿的寿宴是家宴,都是自家骨肉,不要拘礼,酒随意喝,话儿畅心说,我这个子孙满堂的老妇人也要高兴高兴!〃殿堂里泛起一片笑声,比平日庄严肃穆的典礼轻松多了。
福临却不肯草率,一定要正式向太后敬茶敬酒,太后只得同意。于是,排列在慈宁门檐下的中和清乐演奏起《朝天子》,福临率着他的五位兄弟走向太后宝座。他身后按年龄顺序排列着镇国将军叶布舒、辅国公高塞、镇国将军常舒、镇国将军韬塞与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承泽亲王硕塞已在前年病逝,博穆博果尔就成为皇太极诸子中唯一的亲王了。按爵位而言,镇国将军离着亲王还有六级:辅国公、镇国公、贝子、贝勒、郡王、亲王,通常情况下,本不能同拜同起;而且博穆博果尔原来并无爵位,一下子晋封亲王,几个哥哥十分眼气。今天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后,只讲辈分长幼,不论官职爵位,博穆博果尔只能排在最后,叶布舒他们心里自然痛快,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博穆博果尔却是一肚子不高兴。当了一年亲王,他已习惯于处处受尊崇了。不想,行进途中福临回头看了一眼,笑笑,停步对博穆博果尔招招手。博穆博果尔赶紧跑两步追上来,福临牵着他的手,一同端着金杯,并肩走到了太后宝座前。殿里一片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目光都集中到福临和博穆博果尔的脸上。博穆博果尔不免趾高气扬,得意洋洋,几个哥哥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位天子、一位亲王的身后。福临呢,脸上泛起恭敬的微笑,正合他此时此地的身份。他心里却是一阵阵沉醉,因为在无数投向他的目光中,他感到有一双乌黑晶莹的眸子,透露出惊讶、不安和恐惧,也透露出赞美和知心。这就足够了,其他的哪怕一万双凤眼美目对他都没有意义,都不存在。他不觉把步子迈得更稳健有力,使身姿更加潇洒自如,而那使他面貌开朗英俊的微笑,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唇边、眼角。
太后接过儿子们进上的金杯,豪爽地一饮而尽,然后又分赐他们每人一杯酒。趁此机会,福临向站在宝座两侧的妃嫔、福晋们很快地扫过一眼,心头一跳:她到哪里去了?再搜索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那双明艳无比的眼睛。一刹那间,福临浑身象缠上蜘蛛网似的不自在,面孔阴沉下来。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没有看见,没有听到,福临所做的一切,不都枉费了心机吗?福临回到设在太后宝座左前侧的御座上,情绪低落,连宝座和食案上金光灿灿的膳具仿佛都失了光彩。
《朝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皇后率着六宫妃嫔、公主、福晋向太后敬茶敬酒。大殿中心仿佛开出一坛五颜六色、光艳夺目的鲜花,又仿佛集中了一群宛转娇啼、眩人耳目的彩鸟。福临淡漠地望着她们,〃粉色如土〃四个字又一次在他心头闪过。
突然,她出现在第三排最后一个位置上,是福晋中的最后一名。福临惊喜地看着她。显然,刚才她被那些躯体高大的女人完全遮住了,象一堵墙遮住了一丛芳兰。在这一群高大健壮、举止呆板、色彩艳丽的满、蒙贵妇之中,她显得越加娇小玲珑,仪态万方,那么温文尔雅、蕴藉脱俗,仿佛是一个晶莹剔透、放着光芒的玻璃人儿。〃啊!乌云散开了,明月出来了!〃福临在心里高声赞美着,胸际顿觉豁然开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更加美好:殿堂高了,宝座更辉煌了,茶酒菜肴为什么如此香美?歌工的歌唱为什么如此动听?福临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进入一个从未经过的仙境,心里那么明亮、欢乐。当太后向大家赐酒以后高兴得爽声而笑时,他也借题发挥,放声大笑,象孩子那么率真、欢快、无所顾忌,惹得坐在对面皇后御座上那位正宫娘娘胆怯地看了他好几眼,他也毫不在乎。欢乐象一道清纯甘美而又湍急的溪流,腾着浪花,从他心上流过,从他全身流过……中和清乐奏起了轻松欢快的《金殿喜重重》,寿宴正式开始。斟酒斟茶的宫女用彩色绸袍换去了蓝布长衫,乌油油的大辫子根上梢上都插了鲜亮的绢纱花朵,脸上薄施脂粉,在各席间来往如飞,川流不息。
皇帝和皇后离座,向太后跪拜。福临笑吟吟地说:“皇太后圣寿,儿臣等恭进寿礼:白银万两,上用缎纱百匹,珍珠六百串,珊瑚珠六百串,请母后笑纳!〃苏麻喇姑笑着替太后接过帝、后的寿礼红单。这是每年一次的例贡,理所当然。
《金殿喜重重》奏得更响了。
各宫主位也顺次进献她们的寿礼。因为帝、后的大宗寿礼已代表了她们这些晚辈,所以她们的礼品多半是象征性的:永和宫端妃献上一串佛珠;景阳宫恭妃奉进一尊金佛;永寿宫恪妃,宫中唯一的汉妃,别出心裁,用珍珠和金丝银线在两双明黄缎花盆高底鞋的鞋帮上,嵌绣了丹凤朝阳的华丽图案,引起周围许多贵妇的啧啧称赞。
景仁宫康妃,是主位中唯一有儿子的人。今天居然能抱着自己的孩子向太后祝寿,使她非常快活,万分感激太后。她紧紧搂着怀中的三阿哥,在太后宝座前跪下去。那不满二周岁的皇三子,一双小胖手用力擎着一只用金丝银丝编织、镶嵌着珠玉的玲珑小巧的手炉,高高举起,用奶声奶气的嗓音,亲切地喊:“皇阿奶!暖暖手!〃古老厚重的宫阙,庄严辉煌的殿堂,忽然迸出这种近似天籁的声音,本来就令人心头一颤,皇三子又异常聪明伶俐,对这盛大的场面、无数陌生的面孔毫不畏惧,更使太后喜欢。
她亲自下座,从孩子手中接过礼品,对康妃说道:“生受你了。二阿哥他……“话未说完,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这个长着红润的圆脸蛋、眼珠乌黑的漂亮又健康的孩子,突然张开两只小手,喊道:“皇阿奶,抱抱!〃大家愣住了。太后也是一怔。怎么办呢?
因为赴寿宴,其他人可以穿礼服而不必穿繁缛的朝服。象康妃这样,只梳了隆重场合下才梳的两把头,不需戴金冠;只穿一件貂皮出锋的锦缎毛里宫袍,不需带披肩、加长外褂,所以抱孩子不觉困难。而太后因为是〃寿星〃,必须穿上全套朝服:三重宝珠的九凤冠,朝袍、朝褂、朝珠、披肩俱全,一身龙凤辉煌,也十分沉重。真要抱孩子,双臂难以回环,胸前珍贵的饰物也会弄坏。况且皇太后抱小孩,实在有失身份。
康妃轻轻拍了三阿哥一下,说:“不要嚷嚷!〃太后却伸出双臂,把皇三子接在自己怀中。即使是一岁以内的婴儿,也能准确无误地判断人们对他的态度:是真喜欢他还是假装喜欢他,或者是厌恶他,这是不会说话的孩子的一种本能。皇三子偎在太后怀中,全身贴在她宽阔的胸脯上,双手紧紧搂住祖母的脖子,一张娇嫩的小脸亲亲地贴到太后的面颊上。
怀中一团温暖、娇嫩的小身体,脖子上绕着两条柔软的小胳膊,面上贴一张散发着温暖的奶香的小脸蛋,这一切,表示着绝对的信赖和无比的依恋。庄太后许多年没有这样的体会了。她不自觉地紧紧搂住小男孩,在他那胖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喉咙里涌上一股又辣又酸的热气,逼得她几乎落泪。
人们瞪大眼睛望着宝座上这祖孙俩,惊讶得说不出话。一片寂静中,太后轻轻一笑,说:“你们知道吧,三阿哥满有意思的。去年周岁抓盘,他张开两只小手,竟把翡翠盘里所有物件全抓起来了!……将来,应是福寿绵长,文武全才了!“按皇家制度,皇子周岁设的晬盘,例用玉陈设二件、玉扇坠二枚、金匙一件、银盒一件、犀锺犀棒一双、弧一张、矢一支、文房四宝一份。去年皇三子一古脑儿抓了所有物件,使祖母非常高兴,赏了许多玩物锦缎,至今说起来,还禁不住地自豪。
太后开了头,皇子的叔伯婶母及其他额娘也跟着凑趣,进上许多吉言。皇三子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但因他们的母亲封号都在贵人以下,上不了正席,纵然心里因不服而酸酸的,也得跟着大家一起笑。
抱走皇三子又费了一番手脚,那孩子象膏药似地粘在皇阿奶身上,康妃和保姆忙得满头大汗,在三阿哥的哭声中,才把他揭下来。还是老办法,由|乳母去为他止哭。
太后心里很感慨,被一个婴孩所依恋,心里甜甜的、暖酥酥的,那滋味既不可言传,又异常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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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临满脸堆笑,注视着这一幕。能使额娘高兴,他也很快活。他的长子牛钮在顺治九年夭折,没有引起他多少悲痛。
一则孩子太小,死时才三个月,又瘦又弱,是一位答应所生;二则他自己那时也太小,不过十四岁。近年他才开始重视子嗣。皇二子比皇三子只大八个月,远不及皇三子健康聪慧。加上皇三子的母亲地位尊贵,福临对皇三子也很喜爱。不过,今天他的心不在孩子身上。他等着看自己的兄弟们向母后贡献寿礼。
叶布舒、高塞、常舒、韬塞四对夫妇相继上前,分别奉献了佛像、佛珠、白玉塔、金香炉。自他们各自领封建府以来,寿礼从未超出过这种格式,非常庄严、高贵、稳妥,决无标新立异之嫌。苏麻喇姑郑重接受,太后微笑着点头。
十五岁的襄亲王和十七岁的福晋,象一对金童玉女,齐步向前,手中各执一柄鲜红的珊瑚如意,跪进太后。难得这一对如意大孝形状、颜色都很相近,在洁白的长丝穗的映衬下,更显得红似云霞,玲珑可爱。太后忍不住从苏麻喇姑手中接过这一双如意,轻轻抚摸一下,温润细腻,与上等羊脂玉一样贵重。她把如意交苏麻喇姑收好,正要有所表示,襄亲王夫妇各捧着一个玉盘又跪下了。襄亲王托盘里放了一把藕节底、荷花身、莲蓬盖的古色古香的陶壶,旁边是一只同样色泽的荷叶杯,栩栩如生,仿佛风吹来就会摆动似的。亲王福晋的托盘里放着一个鲜红的填漆食盒。两人同声说:“请太后尝新。〃苏麻喇姑会意,先提趣陶壶向荷叶杯里注入,淡绿色的清亮的水泠泠作响,一股清香在太后四周散开了;再打开食盒盖,小巧的盒子里如橘瓣似的分成九格,每格里放了一些干鲜果品。
太后喝了一口茶,只觉得清香沁入心脾,非常甘美;又从果盒中取了一枚长生果吃,香脆满颊。她很满意,问襄亲王:“这茶是怎样烹煮的?又香又清醇。”博穆博果尔一下子答不上来,有点结巴地说:“茶……茶里放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