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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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轻喊道:“姑姑!〃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旗人,身着褚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可以开荤?
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进来。看到他,梦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当她到观里烧香,这个道童总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象有一团可怕的烈火,直逼梦姑,象要吃人。可是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苍白、双眉紧皱,身姿和表情满含悲伤,显得那么清秀、忧郁,竟使梦姑对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师父,特来领罪,等候受罚?
然而,梦姑万分惊异: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抢前几步,一字排开,竟扑扑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无局促。坐定后,三人又肃然行了三跪九叩礼,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个座位坐下了。
梦姑完全昏了头,不知眼前这怪事是真还是梦。她怕被人发现,不由得缩紧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声调呜咽地说:“流亡数省,也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最近听说李定国退出广东、败走南宁,乐安王兵败被杀。观时度势,天意可知……诸卿历尽艰险随我奔波,本想使我继承祖业,但大势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听说鞑子摄政郑亲王济尔哈朗病死,入关战将俱殁,正是主少臣疑,国事不稳之际;郑成功已陷舟山,势力大张,不如前去投他,乘机而为!“白衣道人摇头道:“郑氏名虽奉明,志在自立,可联而不可投,且舟山狭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鞑子朝廷,主虽年少但颇具见识,上有太后挈纲,下有良臣辅佐,外有吴三桂、尚可喜一干人卖命,根基已牢,一时难以动遥唯有南联永历,东通郑氏,立定脚跟徐图发展,或许大事可成。〃青衣客从袖中取出一图,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筹划六年,惟此一区可暂立国。昨日接到几处旧将密书,都正练兵积粟待变。臣意先取三山为根本,然后御驾亲临,勇气自当百倍!……”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四个人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开朗。
梦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明白了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处在艰难之中,不得不改装流亡。于是,说书瞎子口中许多落难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动起来,她更加可怜这个倒霉的〃公子〃,对白衣道人这些〃义士〃也就格外敬佩。这些日子积存心头的对小道士的恶感,转眼间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道士低声说句什么,三位〃义士〃面露难色。小道士不高兴了:“既欲延某一线祀,却又如此推托!〃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窃愿王爷以大业为重。况且先前已经……”“时至今日,本王尚无子嗣!〃小道士抢过话头,生气地说:“若是绝后,大业纵使成就,又是谁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连连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弘光帝前车之鉴,深恐酒色误事,臣等不得不再三进谏。王爷所欲,臣已嘱环秀观主去办了。〃小道士面色转喜:“办成了?”“想来没有阻碍。袁道姑已对她明说。她只要一见凭证。〃小道士笑道:“这好办!叫袁道姑领她见驾!〃褚衣人出去一忽儿,又领进两个妇人。前面那个头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后面一位梦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着猛地往后一缩,吓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乔氏啊!
袁姑姑拉着乔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头了!梦姑又惊又怕,心跳得怦怦响。她自幼温良、听话,非常胆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来就比说书唱戏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亲竟卷了进去!这就更加不可捉摸。梦姑象发寒热病似地簌簌发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着炕桌,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拿说书和唱戏的故事套来套去,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她叹口气,不想了,起身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那对碧玉镯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莹洁光润,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鸟艳丽的羽毛。她把脸儿贴在温润的玉镯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现在眼前……有人敲门。她连忙藏好她的宝贝,伸了个懒腰,走去开门。
“啊!你!……你找谁?〃梦姑意外地看到,门前站着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样炙热,烤得梦姑心里发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着:“就找你!”“不!不!〃梦姑惊慌失措,急忙关门,但小道士身子一横,挡住了。〃我娘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梦姑竭力压抑着恐惧,正颜厉色,口气非常坚决。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这不是你娘给我的吗?“他举起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镶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梦姑一见就怔住了,这是母亲珍藏多年的唯一宝贝,是当年父亲娶母亲的定物。原是一对,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随父亲入葬了。
趁梦姑发愣,小道士跨进门,返身把大门插上。梦姑慌了,张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不许嚷!跟我来,有要紧话告诉你!〃除了许多年前,父亲曾这样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视下步步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
“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平天下大势,处处起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门,喊道:“梦姑,开门哪!〃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而去。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大哭。
梦姑哭得上岂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乔氏语无伦次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你丈夫了…………”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乔氏心里一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失身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象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啊!……”“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作梦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
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指路的小伙儿呀!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泪滔滚滚。
这哭声几乎听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的饮泣……四“禀太太,有位夫人来拜望。〃顾媚生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台新咏》,左手仍然抱着她那个装纱点银、香气袭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弯眉,说:“糊涂!为什么不报来客府第?〃老仆连忙躬身,诚惶诚恐地说:“来客不肯明言,只说是太太的故旧……坐着八抬大轿,仆从烜赫……”顾媚生想了想,说,〃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老仆下楼去了,顾媚生这才把〃小相公〃递给身边的保姆,站了起来,端茶盏用香茶漱漱口。丫环赶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罢,又赶忙退下。但顾媚生并不急着下楼,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细刻着云朵仙鹤的椭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门、二门、前院,外面却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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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家中老仆,先进来两个艳妆的丫头,跟着,一位贵妇人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慢慢走进来,身后随着两个丫头,丫头的背后是两个穿号衣的老仆。再看那贵妇,披了一领镶金嵌银的湖色披风,头上蒙一幅如云似雾的面纱。顾媚生不快地想:尊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