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马尾-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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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说:“快到夏天了,当然是一天比一天热了。”
我只是按照我的习惯说话,老人却明显地懊丧。但他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你意想不到的
地方又站了起来。他说:“杜鹃,你听………
除了轻微的水声,房间像坟墓一样宁静。
我轻声说:“听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啊?”
他猛地火起来,说:“你比我年轻多了,怎么会听不到?”没等我作出反应,他的眼睛
又现出神秘的光彩,说:“你听这输液瓶里药水溅落的声音……这一声是‘上’音,那一声
是‘尺’音……仔细听……”
我真的听不出来,单调的水泡破裂声音,这一声同那一声没有区别。
方老对我是彻底灰心了。我想,这样也好,让我们都安静一会儿吧。他眯起眼睛,好像
睡着了。
我的精神刚松弛,他又出新的提议:“杜鹃,你能帮我拉一段京胡吗?我躺在这里,一
动也不能动。真想听听京胡的声音啊。”
我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乐器我可不会拉,我甚至都没仔细看过它。”
我想他会伤心的,没想到他兴致勃勃地睁开眼睛说:“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
坐旁边看着我输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学点乐器,不是很好吗?你把京胡拿过来。”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随手拉过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发出尖锐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签子钉进了指甲,痛楚地说:“哎哟,我的小姑娘,你可手轻
点。这把京胡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给我的,起码有200岁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阵麻感,好像有一个精灵爬上手臂。我说:“啊……想不到它这么老
了。”
老头来了谈兴,说:“是啊,自然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也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命。比
我们人类要漫长得多了。”
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翁讨论生命问题,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赶忙作出对胡琴好奇的
神态问:“怎样才能让它发出声音来呢?”
老人以为终于找到了我们之间的契合点,连鼻尖都闪亮起来:“杜鹃,你听我的指挥。
先用这个琴袋垫在腿上,免得拉琴时掉落的松香弄赃了你的裙子
我遵嘱把一个破旧的竹布搭链摆在膝盖上,有一种类似擅香的味道飘然而起。
“这个琴袋还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么精致!转眼之间她已经离开我20多年了……好
了,不说她了,我们开始说京胡。你看这琴担,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国古代一位非常
美丽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时候死在战场上了,她的眼泪染遍了山野的每一丛竹林,从
此,竹子上就有了紫色的泪痕……
你看,这琴弦是用中国最名贵最坚韧的蚕丝精制而成,震动它的时候,就有丝绸般的柔
软与飘逸扑面而来……
你看这京胡的琴弓,是产自中国西域新疆的汗血宝马的马尾汇集而成。这柄琴弓,新的
时候,有整整200根白色马尾,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可是它的弓力依然不
减,拉起它,就好像听到了西域奔腾的马蹄声……
再说这拉琴时用的松香,来自原始森林千年古松流出的松脂。它是松树的眼泪。对于那
些最老的松树来说,简直就是它们的骨髓……
你再看,这琴筒是用灵蛇的皮包绕而成。它像征着琴声的诡谲与灵动。这是人和天地对
话的翻译。可不要小看了蛇,上帝对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发现的……”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它像从一个老树洞里发出的啄木鸟声,锥入我柔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遥控:“你左手操琴,右手持弓,对,好。就像这样
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银白马尾的弓子,碰了蚕丝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应我的是极其粗钝
的呻吟。
“哇,太难听了!”我不由叫起来。
方老面露不悦之色,但他还算耐心地说:“不要着急。我刚开始拉琴的时候,声音也很
难听。那时我刚满7岁,我的祖父说,你听啊你听,你别以为京胡是死的,它里面蕴藏着那
么多的动物与植物的灵魂,你拉动琴弦,它们就会对你说话。我却一点也听不出来。后来,
在一个充满了青草气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听到了,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声
音一齐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无数生灵在对我倾诉,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当我们有形的身
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我们也许会变成一根竹子,一把蚕丝,继续对着大自然诉说我
们的秘密……”
老人说得很神往,但我无法与他共鸣。我为难地说:“我不会拉京胡,恐怕体会不出乐
器的神韵。”
方老仄着身,输液的胶皮管有一瞬因他体位改变而弯曲,药液停止了流动。他热心地教
诲着:“再试试。动作轻一点,再拉一下……”
盛情难却,我用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声高亢的噪音,像初学打鸣的小公鸡,裂帛样迸出来。
方老恨铁不成钢地说:“亏你还是大学生呢,怎么这么笨!你要用心去感受乐器,不能
像用警棍一样生硬!”
我在家是个娇女儿,在学校是个好学生,从没有人这样斥责过我。我委屈万分地嚷道:
“我说过不会乐器,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学这个破京胡?我是个大学生,不是演员!我是来陪
伴你的,不是来当你的撒气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精神也有毛病!”
老头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激烈,他想缓和气氛,说:“我是为了你好啊。
一个秀气的女孩,为什么要变得这样凶恶?”
他的话使气氛更加紧张。我恨恨地说:“我丑不丑你管不着。你少操点别人的心,管好
你自己到了晚期的癌症吧!”
话刚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错了,但已无法挽回。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他哆嗦着问。
年轻人就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会当面把头低下。我说:“我再也不想跟你学什
么倒霉的京胡了!”奋力把京胡丢在床上。
京胡暗哑地惨叫着,几根断了的马尾,像愤怒的胡须在空中飘荡。
老头反倒平静了,冷峻地说:“你不要摔坏了我的胡琴,那是汗血的马尾,你赔不起!
你不要自以为年轻,就可以傲视一切。现在,我先走一步。将来,你也要走这一步。当你我
都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这把京胡还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小姑娘,你不信吗?你也会有老
的一天,你也会有死的一天!”
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门开了,护士走进来说:“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有吵闹的声音?”
我不知怎样回答,侧过身掩饰着说:“啊,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在谈谈琴。”
方老不配合我,歪着脖子,忿忿地说:“不,不是没什么,是有什么。你们请来的这位
小姐,她可不是什么志愿者,她是极不情愿到这里来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天了,在我
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多看太阳少看阴天。可这个哭丧着脸的女孩,比黄梅雨还糟糕,只能使
我的心情更加郁闷。我不要她来照顾我,我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你们让她走吧,我再也不想
见到她这张脸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容。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不会说出一句使人
高兴的话来。”
护士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对他说:“方老,您消消气。”一边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悄声
说:“杜鹃,我们先出去一下。”
我刚想对护士解释,她说:“姑娘,甭说,我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甭往心里去,也甭
难过。我们见得多了,错在这些快死的人。可人一要死,就先占了三分理。看在我们还要比
他们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说着还亲切地拍了拍
我。
我赌气地说:“哼,他不愿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
护士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是摸了阎王鼻子的人,就原谅了吧。”
我不说话。
回学校的路上,姜麒问我怎么面容惨淡。我说,到这种地方来,心被冻透了,脸色还会
好吗?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志愿者到临终关怀医院活动的日子。姜麒说:“快走
啊,杜鹃。到医院去。”
我说:“我……我不去了。”
他吃惊地察看我的颜色,连连问:“为什么?怎么了?”
“因为……因为我感冒了,头很痛,还打喷嚏,不信,你听……呵欠……真的,这样的
身体,不适宜去见那些病危的老头老太太,你说是不是?不能给他们雪上加霜啊。所以,我
就不去了。”虽说是早就想好的托词,我还是为欺骗他而不安。这使我的话结结巴巴,他更
相信我病了,不放心地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可一定好好在家养病啊。”
姜麒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杜鹃,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我见他真着急,不忍心,忙说:“噢,我的病,当然……是好些了。活动活动,发点
汗,就轻多了。”
姜麒这才说起医院的事。
“那位1床的老爷爷还挺惦记你的,一个劲地跟我们打听你为什么没来。”
我变色道:“谁打听我?l床?就是那个得肺癌的倔老头?你骗人吧?我才不信他会惦
记我?!”姜腆反问道:“谁骗你?他听说你病了,还挺着急的。你既然看过他,这回没
来,他问问你,不是很正常?”
我还是半信半疑,看着姜麒诚恳的脸说:“这是真的?”
姜麒说:“当然是真的。这么一件事,骗你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谈恋爱的山盟海誓。”
我说:“那倒是。骗人一般都是为了达到一个利己的动机。”
停了片刻,我下了一个决心,问他:“喂,我记得你是会唱京剧的?”
他说:“会一点吧,也算不上精通,马马虎虎初级阶段。”
我说:“不用谦虚,收一个徒弟吧。”
他说:“谁啊?是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我说:“是个忧郁的女孩,名叫杜鹃。你会唱一个叫做‘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的段子
吗?”
姜麒说:“你还真算找对了,我会唱,是跟我妈妈学会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
么?”
我垂下服帘说:“为了一个骂过我的人。”
姜麒很感动,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星期又飞快地过去了。星期六下午,我一进临终关怀医院,径直冲开l号病房。既
然方老原谅了我,我就给他唱一段京剧,让他伴奏。
护士正在整理床铺,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谁啊?把门撞得这么响?虽说咱这临终关怀
医院讲究家庭气氛,可在自个家里也没有这么不管不顾啊。到底也是个医院,不是自由市
场。”
我忙说:“喔……对不起,护士,我跑得太快了。”
护士扬起脸:“原来是你啊。杜鹃。”
屋内别无他人,我说:“咦,护士,爷爷到哪里去了?”护士说:“哪位爷爷啊?”
我想这位护士怎么这么健忘,就说:“就是上回住在这张病床上的,得了肺癌,叫我学
京胡的爷爷?”
护士顿悟似地说:“噢,你说的是方老啊。他去了。”
我迟疑着问:“什么……叫去了?”
护士宽容地笑笑,原谅我的无知。然后很平静地说:“去了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护士,好像她是一个储满了危险品的罐子,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您
是说……那个会用嘴发出京胡的快乐声音的爷爷……死了?”
护士抖着松软的枕头说:“是啊是啊,就是昨天的事。你没看我正在整理床铺,就要来
新的病人了。”
我一下子爆发了,对她的无动于衷仇视万分。我激烈地喊起来:“这不可能!一个好好
地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能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自己能叠被子能倒
水能走路能拉胡琴的人,怎么能死?死怎么会是这样?”
我立刻又对护士和颜悦色,充满了讨好的神情。我说:“护士,你一定是在逗我,我知
道,爷爷一定是搬到别的病房里去了,是不是?”
护士悲天悯人地注视着我说:“姑娘,我一看你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你根本就不知道
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书上把死亡写得挺复杂,你们都上当了。死亡就是这么一件挺简单的
事,比这世上的任何事都简单。昨天那个人还挺好,今天他就永远地不在了,就是这么简明
扼要。对了,方老他没有什么亲人了,临死前写了一封信给你,还有他的胡琴,我这就给你
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