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与吾民-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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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绘事既竟;往往在画幅顶部空隙处题一首诗上去;也足为中国画的另一特色。关于这些详情;下面吾们论述绘画时;当再加以详论。但这样的密切关系;引起中国诗的另一特点;即其印象主义倾向的技巧。这是一种微妙的技巧;它给予人以一连串印象;活跃而深刻;留萦着一种余韵;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它提醒了读者的意识;但不足以充分使读者悟解。中国诗之凝练暗示的艺术和艺术的含蓄乃臻于完美圆熟之境的。诗人不欲尽量言所欲言;他的工作却是用敏捷、简括而清楚的几笔;呼出一幅图画来。
于是兴起一种田园诗派;一时很为发达。它的特长是善于写景和使用印象派的表现法。田园诗派诗人的大师为陶渊明(三七五——四二七)、谢灵运(三八五——四三三)、王维(六九九——七五九)和韦应物(七四○——八三○)。不过作诗技巧在大体上跟别派诗人是融和的。王维(即王摩诘)的技巧据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因为他同时又为大画家。他的《辋川集》所收的殆全是一些田园的写景诗。一首像下面的诗;只有深体中国绘画神髓者;才能写得出:
…
八诗(3)
…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流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鹜复下。
——《栾家濑》
这里吾们又逢到暗示问题。有几位现代西洋画家曾努力尝试一种不可实现的尝试工作;他们想绘画出日光上楼时的音响。但这种艺术表现的被限制问题却给中国画家部分地解决了;他们用联想表现的方法;这方法实在是脱胎于诗的艺术的。一个人真可以描绘出音响和香气来;只要用联想表现的方法。中国画家会画出寺院敲钟的声浪;在画面上根本没有钟的形象;却仅仅在深林中露出寺院屋顶的一角;而钟可能地表现于人的面部上。有趣的是中国诗人的手法;在以联想的暗示一种嗅觉;实即为画面上的笔法。如是;一个中国诗人形容旷野的香气;他将这样写:
踏花归去马蹄香
如把这句诗用作画题;则没有别的表现香气方法比画一群蝴蝶回翔于马蹄之后更容易显出;这样的画法;足证中国画之与诗的相通;而宋时固曾有这样一幅名画。用此同样联想表现的技巧;诗人刘禹锡描写一位宫女的芳香: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蜒飞上玉搔头。
这寥寥数行;同时双关地提示给读者玉簪的香美与宫女本身的香美;美和香诱惑了蜻蜒。
从这样的印象派联想的表现技巧;又发展一种表现思想与情感的方法;这吾人称为象征的思考。诗人之烘托思想;非用冗长的文句;却唤起一种共鸣的情绪;使读者接受诗人的思想。这样的意思;不可名状;而其诗景之呈现于读者则又清楚而活跃。因是用以引起某种意想;一似某几种弦乐在西洋歌剧中常用以提示某种角色之入场。逻辑地讲;物景与人的内心思想当无多大联系关系。但是象征的与情感的方面;二者确实有联系关系。这作法叫作“兴”;即唤起作用;在古代之《诗经》中即用之。例如在唐诗中;盛朝遗迹;亦用象征的方法;千变万化地歌诵着;却不说出作者思想的本身。如是;韦庄的歌诵金陵逝去的繁华;有一首《金陵图》;你看他怎样写法: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延袤十里的柳堤;已够引起同时人的回忆;那过去的陈后主盛时的繁华景象;如重现于目前;而其“无情最是台城柳”一句;烘托出人世间的浮沉变迁与自然界的宁静的对比。用此同样技巧;元稹描摹其对于唐明皇、杨贵妃过去的繁荣的悲郁;却仅写出白发老宫女在残宫颓址边的闲谈;当然不写出其对话的详情的: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刘禹锡的描述乌衣巷残颓底惨愁景象;也用同样的笔法。乌衣巷盖曾为六朝贵显王谢家邸的所在: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最后而最重要的一点;为赋予自然景物以拟人的动作、品性和情感;并不直接用人性化的方法;却用巧妙的隐喻法;如“闲花”;“悲凤”;“朱雀”;诸如此类。隐喻本身并无多大意义;诗;包含于诗人的分布其情感于此景物;而用诗人自己的情感之力;迫使之生动而与自己共分忧乐;这在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得很清楚。那首诗中;那蜿蜒十里长的烟笼着的杨柳;被称为“无情”;因为它们未能记忆着实在应该记忆的陈后主;因而分受了诗人的痛切的伤感。
有一次;著者跟一位能诗友人旅行;吾们的长途汽车行过一个僻静的小山脚;悄悄兀立着一座茅舍;门户全都掩着;一枝孤寂的桃树;带着盛放的满树花朵;呆呆地立在前面。这样的鲜花;处于这样的环境;分明枉废了它的芳香。于是吾友人在日记簿上题了一首诗;吾还记得他的绝句中的两句:
相影连翩下紫陌;桃花悱侧倚柴扉。(系依英文意译)
她的妙处是在替桃花设想的一种诗意的感想;假想它是有感觉的;甚至有“惨愁欲绝”之慨;这感想已邻近于泛神论。同样的技巧——不如说态度——在一切中国佳构诗句中所在都有。即似李白在他的大作里头有过这样两句: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又似他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名作《月下独酌》便是这样写法: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样的写法;已比较暗譬更进一步;她是一种诗意的与自然合调的信仰;这使生命随着人类情感的波动而波动。
此种泛神论的或引自然为同类的感想语法;以杜甫的绝句《漫兴》一诗;所见尤为明显。它表现接续的将自然物体人格化;用一种慈悲的深情;悯怜它的不幸;一种纯清的愉悦与之接触;最后完全与之融合。此诗之首四句为:
眼看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这些字面像“无赖”、“丁宁”、“莺语”间接地赋予春及莺鸟以人的品格;接着又推出对于昨夜暴风的抱怨;盖欺凌了它庭前的桃李: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
八诗(4)
…
此对于花木的慈惠的深情又反复申述于末四句: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如十五女儿腰。
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折断最长条。
又来一次;杨柳柔美地飘舞于风中;指为颠狂;而桃花不经意地飘浮水面;乃被比于轻薄的女儿。这就是第五节的四句: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这种泛神论的眼界有时消失于纯清的愉快情感中;当在与虫类小生物接触的时候;似见之于上面杜诗的第三节第四句者。但是吾们又可以从宋诗中找出一个例子来;这是叶采的一首《暮春即事》: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此种眼界的主观性;辅以慈爱鸟兽的无限深情;才使杜甫写得出“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那样活现当时情景的句子。此地吾们认识了中国诗的最有趣的一点——内心感应。用一个拳字来代替白鹭的爪;乃不仅为文学的暗譬;因为诗人已把自己与他们同化;他或许自身感觉到握拳的感觉;很愿意读者也跟它一同分有此内在的情感。这儿吾们看不到条分缕析的精细态度;却只是诗人的明敏的感觉;乃出于真性情;其感觉之敏慧犀利一似“爱人的眼”;切实而正确;一似母亲之直觉。此与宇宙共有人类感情的理想;此天生景物之诗的转化;使藓苔能攀登阶石;草色能走入窗帘。此诗的幻觉因其为幻觉;却映入人的思维如是直觉而固定。它好像构成了中国诗的基本本质。比喻不复为比喻;在诗中化为真实;不过这是诗意的真实。一个人写出下面几句咏莲花诗;总得多少将自己的性情溶化于自然——使人想起海涅(Heine)的诗:
水清莲媚两相向;镜里见愁愁更红。
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
取作诗笔法的两面;即它的对于景与情的处理而熟参之;使吾人明了中国诗的精神;和它的对于民族国家的教化价值。此教化价值是二重的;相称于中国诗的二大分类:其一为豪放诗;即为浪漫的;放纵的;无忧无虑;放任于情感的生活;对社会的束缚呐喊出反抗的呼声;而宣扬博爱自然的精神的诗。其二为文学诗;即为遵守艺术条件;慈祥退让;忧郁而不怨;教导人以知足爱群;尤悲悯那些贫苦被压迫的阶级;更传播一种非战思想的诗。
在第一类中;可以包括屈原(纪元前三四三——二九○)、田园诗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六八九——七四○)和疯僧寒山(约当九○○年前后)。至相近于杜甫的文学诗人的为杜牧(八○三——八五二)、白居易、元稹(七七九——八三一)和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一○八四——一一五一)。严格的分类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还有第三类的热情诗人像李贺(李长吉;七九○——八一六)、李商隐(八一三——八五八)和温庭筠(八一二——八六六);陈后主(五三一——六○四)和纳兰性德(清代旗人;一六五五——一六八五)都是以炽热的抒情诗著称的。
第一类豪放诗人;莫如以李白为代表;他的性格;杜甫有一首诗写着: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是中国浪漫诗坛的盟主;他的酣歌纵酒;他的无心仕官;他的与月为伴;他的酷爱山水和他的不可一世的气概:
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无一处不表现其为典型的浪漫人物。而他的死也死得浪漫。有一次他在船上喝醉了酒;伸手去捞水中的月影;站不住一个翻身;结束了一切。这样的死法;才是再好没有的死法。谁想得到沉着寡情的中国人;有时也会向水中捞月影;而死了这么一个富含诗意的死!
中国人具有特殊爱好自然的性情;赋予诗以继续不断的生命。这种情绪充溢于心灵而流露于文学。他教导中国人爱悦花鸟;此种情绪比其他民族的一般民众都来得普遍流行。著者尝有一次亲睹一群下流社会的伙伴;正要动手打架;因为看见了关在樊笼中的一头可怜的小鸟;深受了刺激;使他们归复于和悦;发现了天良;使他们感觉到自身的放浪不检而无责任的感觉;因而分散了他们的敌对心理;这性情只有当双方遇见了共同的爱悦对象时始能引起。崇拜田园生活的心理;也渲染着中国整个文化;至今官僚者讲到“归田”生活;颇有表示最风雅最美悦最熟悉世故生活志趣之意。它的流行势力真不可轻侮;就是政治舞台上最穷凶极恶的恶棍;亦往往佯示其性情上具有若干李白型的浪漫风雅的本质。实际据管见所及;就是此辈败类也未始不会真有此等感觉;因为到底他也是中国人。盖中国人者;他知道人生的宝贵。而每当夜中隔窗闲眺天际星光;髫龄时代所熟读了的一首小诗;往往浮现于他的脑际: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对于这样的人;这首诗是一种祈祷。
第二类诗人;莫如以杜甫为代表;用他的悄静宽拓的性情;他的谨饬;他的对于贫苦被压迫者的悲悯、慈爱、同情和他的随时随地的厌战思想的流露;完成其完全不同于浪漫诗人的另一典型。
中国也还有诗人像杜甫、白居易辈;他们用艺术的美描绘出吾们的忧郁;在我们的血胤中传殖一种人类同情的意识。杜甫生当大混乱的时代;充满着政治的荒败景象;土匪横行;兵燹饥馑相续;真像我们今日;是以他感慨地写:
…
八诗(5)
…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同样的悲悯;又可见之于谢枋得的《蚕妇吟》: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
注意中国诗的特殊的结束法;它在诗句上不将社会思想引归题旨;而用写景的方法留无穷之韵味。就以这首诗;在当时看来;已觉其含有过分的改革气味了。通常的调子乃为一种悲郁而容忍的调子;似许多杜甫的诗;描写战争的残酷后果;便是这种调子;可举一首《石壕吏》以示一斑: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内更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