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 作者:徐兆寿-第4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而,现在外公要杀了它们。外公只有高兴,似乎很少有爷爷的那种遗憾,我突然间觉得外公就像一条披着狼皮的羊,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识破他,现在总算是识破了。杀吧,把那些你们眼中的不愉快的生命全都都杀掉吧!别以为你们在为人类做好事,当有一天,那些生命都仆伏在佛的面前状告你们,你们将如何辩护?然而,我发现这是不成立的。他们不相信佛,他们只相信自己。他们自己就代表了真理。我无言以对了。我仿佛看见自己在为那些生命流着泪。
外婆的病又犯了。她要是埋怨,因为那些病全是她当年生我妈和我姨和舅时落下的。她总是说,干嘛要生那么多呢?你看他们现在连回来都不回来看我们,真是白养了他们。我妈听着是高兴的,因为越是这样,我外公的财产将全是她的。人人都是有所图的,就连亲人之间也如此。我不禁想起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来。何必埋怨呢?何必贪呢?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这并非后现代主义。我讨厌父亲将我形容成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我什么主义也不是,我就是我。千古一念,万载一叹而已。甚至什么也不是,是空茫中的空茫,不曾有任何形式。形式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怀疑使我的头痛病更加严重。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爱打扮了。我也不再向人诉说了。诉说对我的现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曾经想执着地从我记忆深处挽留下来的情感的历史,都变成了一些知识,从我内心中正慢慢地消失。消失就消失吧,它们不过是人生中的万千幻象而已。
我沉默得更深了。
特别是在晚上,我难以入睡。身体是越来越差。最要命的是,电视台的人都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妈也说,她单位的同事也在问我的情况,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一听,头都大了。要女朋友是要结婚,结婚为何呢?人必须要结婚吗?结婚是要满足人的情欲和养育后嗣吗?情欲,天之所赐,是该废还是该张扬?养育后嗣,乃生命之天职,然而人之成为生命界的天敌时,养育后嗣是不是可以废弃?
电视台有个女主持人似乎对我有些意思。她是去年分配到这儿的。她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来找我。说真的,我对她很烦。有人骂她,她是跟台长睡觉后才到电视台并当上了主持人的。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烦她,而是她的热情。
我每天都跟着那些人在人流之中穿行,使我非常疲倦。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不想每天都看到这么多的人在我眼前晃动,喧嚣。我想安静。
这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从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来看,还是长途。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电话,我也听不懂她的话。我给她说,你慢慢说,说清楚你是谁。她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郑,你还叫我郑老师呢。”
我一听想起来了,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她已经回到了老家。她说,我给她的两百元帮了她的大忙。那天我请客吃饭,一个孩子吃得太多了,结果病了,病得还很厉害,如果没有我给他们的钱,那孩子也许就回不去了,她也就无法给人家家长交待了。
她好像要跟我长聊,我也突然间想知道她那儿的情况,就让她把电话挂掉,我给她打过去。她说,我不能挂,我还有话要给你说呢,我挂掉你怎么给我打啊。我笑了,说,我的手机上有你的号码,你把电话挂掉吧。她挂了,我给她打了过去。
我们聊了起来。她尽量地学着用普通话跟我说话,每句话总是要说两遍。她说她今天是走了很长的路,到县城里专门给我打电话来了。我有些感动。她说,她走的时候,钱都花在给孩子看病和吃饭上了,又没钱了,所以不敢给我打电话,就求了一个卡车司机把他们拉了一阵,然后一路求人把他们拉到了家乡。我听得非常感动。她的心太朴实了。
她说,她回去后把这些情况给家乡的人说了,那边的人都非常感激我,想给我写份感谢信,问我的单位是什么,怎么寄信。我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在这儿也呆不长的。她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电视台。她一听就说,那么好的工作,你还想要到哪里去啊。我笑着说,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总之,我对城市厌恶透顶了。她一听就笑着说:
“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吧!”
“那好啊,我去给你当教师,你给我当校长。”我笑着说。
“开玩笑的,省城那么好的地方,我们这儿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看上我们这地方的。”她说。
“我说的是真的。”我笑着说。
“我不相信。”她也笑着说。
“那你告诉我你们的具体地址,一周以后我就到你那里报道。”我说。
“别开玩笑了,我们这儿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来以后连对象都找不上的。”她认真地说。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活着的意义和价值。”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后,她说,电话费太贵了,她以后若再来县城,一定会再给我找电话。她还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挂了电话后,就往家里走。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我对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
父亲猛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重复道。
“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乱麻。
“我要到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些孩子住的山区去当老师。”我说。
“你说什么?”他惊奇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压抑,我不喜欢城市,而且在这里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痛苦。我要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去工作。”我说。
“你要去多长时间?”他问我。
“也许几年,也许永远。”我说。
父亲颓然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可又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总是举起了手又放下。一会儿后,我妈回来了。父亲把情况给我妈说过后,我妈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看着我说:
“子杰,你是不是非常恨妈妈?”
我摇摇头说:“不,一点儿也不恨。”
“那你为什么要去哪个地方?”她不理解。
“我想安静。”我说。
“那你也可以到咱们老家去啊!”父亲终于说道。
“不,我必须得离开我的亲人一段时间。”我说。
“你是想去锻炼一下,是吧?”我妈小心地问我。
“不,是想去生活。”我说。
“你是说要在那里结婚、生活?”她惊惧地问我。
“我还没想过要结婚。”我说。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我妈又问我。
“不是。”我说。
不一会儿,外公和外婆也来了。他们更不理解我。他们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说父亲就是千辛万苦才跳出农门,来到大城市生活的,才有了今天的事业,而你怎么又倒回去了?你到那里有什么事业可做?
最后我只好说:
“我就是想去生活一段时间,你们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在这里只想到死,而到那里去,我想到的更多的是生。”
“也好,去生活一段时间也很好!”父亲叹口气说。
大卫也来了。我妈把能说服我的人都叫来了。大卫问我:
“你不是要去支援贫困教育吧!”
“不是,我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我说。
一周以后,我坐上了长途汽车。本来我外公要请人开着他的车送我去目的地,但我谢绝了。我妈一直哭着,我哄着她说,别哭了,你都长大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对我说,子杰,去转一转就马上回来。我外婆也哭着。我握着大卫的手说:
“你一定要每周都去看看我爸妈,若有时间,也去看看我外公。”
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
出了省城,汽车往南行驶。我默默地看着后面那个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心中说:
“再见了,我的历史,我的城市。一切都是幻象。”
我看见无数的车和人都在向它进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我看见自己已经到了那个风景秀美的没有被开发的山区,在一望无际的森林的小路上,我一个人走着,当我走到那个孤独的小学校里时,那个叫郑老师的村姑睁大了眼睛,手里的书本和粉笔掉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她和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飞出了教室,像一屋子的阳光飞了出来。她和孩子们咧着嘴笑了。
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森林也广阔地笑了。一只老鹰在一片金黄之上滑翔着,像是这森林的王。
故事到这儿应该是最好了,就像贾宝玉的出家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一样。我这样的结局跟他出家应该是一样的。在那个古典时代,皈依佛门是最终的出路。它并非悲剧,而是一种价值回归。可是,对于我来说,佛门虽然向我大开着,我却无法踏入。这是现代社会。我的心中没有佛。所以我只能走向自然。这似乎比皈依佛门更为人性一些,更加中国化一些。我想,更多的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合上书本,闭上眼睛。
可是,我不能就此止笔。我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真的是看见自己走出了这个我厌恶之极的家庭和城市,我真的看见自己像只鹰一样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并没有出走。我仍然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迷迷茫茫的人海中,仍然在思考我该干些什么。这个问题使我痛苦,也使我愤怒。我说过,也许它本来就不应该是个问题,可是它成了我的大问题,成了与信仰一样重要的然而又无法回答的终极问题。
也许在若干年后,我仍然如此。在那时,我可能不再听什么《老鹰之歌》,甚至想都想不起来。我也压根儿不再弹起吉它。我甚至会忘记所有的过去。这是很可能的,我的记忆力还是与日俱下。我不知道我还能记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破烂的容器最终能剩下什么。总之,我无不伤感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出走。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永远在自我嘲笑的纨绔子弟。
嘲笑我吧!我已经没有泪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