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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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的时候,闻得到隔壁熬黄油的香味;人在厨房里,同样听得见病人在诊室咳嗽,或者是讲病历的声音。再往里走,院子和马棚的正对着,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大灶屋,现在当柴房、库房、储藏室用,里面搁满了废铁、空桶、不能再用的农具,还有很多积满了灰尘、摸不清派什么用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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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不宽,呈长方形,两边有两道土墙,靠墙种了绿荫成行的杏树,走到尽头有一道荆棘篱笆,外面就是田野了。一个青石板的日规在花园当中,座子是砖砌的;有四个对称的花坛,上面种了稀疏的野蔷薇,围着一方比野花更重要、更有用的菜地。 紧靠花园里首,在一棵雪松底下,有一座神甫诵经的石膏像。艾玛上楼来看房子。 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是新夫妇的寝室,靠里有一张桃花心木床,挂着红色床幔。 五斗柜上,放着一个蚌壳盒子,作为装饰;靠窗的书桌上,有一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面插了一束桔子花,还用白色缎带扎着。 这是新娘子的花束,前一个新娘子的!艾玛看了一眼。 夏尔这才发现,赶快把花拿走,放到阁楼上去;而艾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带来的东西放在身边,装在纸盒里的结婚礼花却被她想到了,一面出神,一面寻思:万一不幸她要是死了,花又会怎样处理呢?
开头几天,她考虑如何重新布置房屋。 她把烛台上的罩子拿掉,糊上了新墙纸,楼梯也油漆一新,还在花园里的日规F周围,放上了几条长凳;怎样动手修一个喷水池甚至都被她盘算到了,还可以养鱼。 她丈夫到底知道了她喜欢坐马车出去闲逛,就买了一辆便宜的旧货,两盏新灯被装上,挡泥板蒙上了有凸纹的皮子,看起来简直像英国式的轻便马车了。于是他很快活,在世上无忧无虑。两个人单独地用餐,傍晚沿着大路散步,她的手分开头发的姿态,她的草帽挂在窗子插销上的形象,还有数不清的琐事,其中有什么乐趣夏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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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没有想到,现在却使他不断地感到幸福。 早晨,他们并头共枕。 睡在床上,他瞧着阳光和帽带的阴影投射在金发美人脸上的汗毛间。 从近处看来,她的眼睛显得更大,特别是在她一连几次睁开眼皮,欲醒未醒的时候;在阴影中眼珠是黑色的,在阳光下却变成了深蓝,仿佛具有一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首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珐琅质就越淡。 他自己的眼睛也融入了她眼睛的深处,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小像,头上围着头巾,半开领口的衬衫。 他起床了。 她也来到窗前,看着他离开家;她的胳膊肘靠着两盆天竹葵之间的窗台,一件宽大的晨衣松松披在身上。 夏尔踏着街头的墙角石,把马刺扣紧;在楼上她继续对他说话,嘴里咬下一片花瓣或是绿叶,向他吹去,这片花瓣像鸟一样飞飞停停,在空中画下了半圆的弧线,眼看就要落地,却给老白马乱蓬蓬的鬃毛缠住了,这匹母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夏尔上了马,送了她一个飞吻;她摆摆手,窗子被她关上了,他走了。于是,不管是在尘土飞扬、不见尽头的长带似的大路上,或是在枝桠交错、浓荫蔽天的坑坑洼洼的大道上,或是在小麦长得膝盖那么高的羊肠小道上,太阳的温暖被他在肩上感到了,鼻孔吸着清晨的空气,心里装满了昨夜的欢乐,精神平静,肉体满足,不断咀嚼他的幸福,就像在没有完全消化的块菰餐后还在回味一样。在这以前,他半辈子哪里有过好日子?在学堂里,他孤单地关在四堵高墙之内,班上的同学都比他钱多力气大,他们笑他乡下人的口音,说他土里土气的衣服,而他们的母亲来看他们的时候,手笼里还带着糕点呢!这样的学堂生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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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吗?后来,他学医了,他的钱包从来没有装满过,连和小女工跳舞的钱都付不起,否则,他不是也可以搞到个把姘头吗?再后来,就是和寡妇一道过的十四个月,简直和她被窝里的那双脚一样冰凉。 这样的日子好过吗?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美人,一辈子都是他的了。 对他说来,她的丝绸衬裙比宇宙的范围还大;他怪自己:爱她哪能有个够?怎能不回去再看看她?
于是他赶快回家,跑上楼梯,心跳得厉害。艾玛正在房里梳妆;他不声不响溜到她后面,吻她的背,由于惊吓她叫了起来。他按耐不住,不停地抚摸她的压发梳,她的指环,她的头巾;有时,他张大嘴,大吻她的脸蛋,或者是小吻她的光胳膊犹如蜻蜓点水似地,从手指尖一直吻到肩膀;而她只好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厌烦,就像对付一个纠缠不休的孩子一样。结婚以前,她以为爱情自己懂得;但现在却没有得到爱情应该带来的幸福,于是她想,是不是自己搞错了?艾玛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热情、陶醉,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这些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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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和维吉妮》她读过,梦见过小小的竹房子,黑黑的多曼戈,“忠心的”小狗,尤其是一个好心的、情意脉脉的小哥哥,为了给你摘红果子,可以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为了给你找到鸟窝,可以在沙滩上光着脚跑。等到她十三岁,她的父亲亲自带她进城,送她上修道院去受教育。他们住在圣。 洁韦区一家小客店,吃晚餐的时候,他们发现拉。 华丽叶小姐修道的故事在盘子上画着。 解释图画的文字都是宣扬宗教,赞美心地善良,歌颂宫廷荣华富贵的,可是给刀叉刮得东一道痕,西一道印,看不清楚了。在修道院她起初并不觉得烦闷,反倒喜欢和修女们待在一起,她们要她高兴,就带她去餐厅,走过长廊,去看小礼拜堂。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太爱玩,但很熟悉教理问答课,只要出了难答的问题,她总是抢着回答助理神甫。 她的生活没有离开过教室的温暖气氛,没有离开过这些脸色苍白的修女,一串念珠和一个铜十字架在她们胸前挂着,加上圣坛发出的芳香,圣水吐出的清芬,蜡烛射出的光辉,都有一种令人消沉的神秘力量,使她不知不觉地沉醉了。但是她并不听弥撒,只是出神地看着圣书上的蓝边插图,她喜欢图中得了病的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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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圣心被利箭穿过,走向十字架时倒下的耶稣。 她要禁欲苦修,就试着一整天不吃饭。 她还挖空心思,要许一个愿。在忏悔时,一些微不足道的罪名被她凭空捏造出来,为了可以在阴暗的角落里多待一点时间,可以双手合十地跪着,脸贴着小栅栏,听教士的低声细语。 布道时往往把信教比做结婚,提到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这在灵魂深处使她感到意外的甜蜜。晚祷之前,她们在自习室读宗教书。 整个星期,不是读点圣史摘要,就是读修道院长的《讲演录》,只有星期天,才选读几段《基督教真谛》调剂调剂。 头几回她多么爱听这些反映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浪漫主义的悲叹哀鸣呵!她的童年假如是在闹市的小店铺里度过的,那么,她也许会心旷神怡地让大自然的抒情声音侵入她的灵魂,因为一般说来,城里人是只有通过书本,才对大自然有所了解的。 但乡下她太了解了,她听过羊叫,会挤牛奶,也会把犁擦得雪亮。 过惯了平静的日子,她多事之秋反倒喜欢。 她爱大海,只是为了海上的汹涌波涛;她爱草地,只是因为青草点缀了断壁残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是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她都认为没有用处;她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主观的情是她寻求的,而不是客观的景。修道院里有一个老姑娘,每个月来做一星期针线活。 她是一个贵族世家的后代,在大革命期间家破人亡,所以得到大主教的庇护,在餐厅里特准和修女们同桌用膳,餐后还同她们闲谈一会儿,再做针线活。 她往往被寄宿生溜出教室来看。 她会唱前一个世纪的情歌,有时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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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唱起来。 她讲故事,讲新闻,替你上街买东西,把围裙口袋里藏着的小说私下里借给大姑娘看,她自己也是女红一歇手,长长的一章一口气就可读完。 书里讲的总是恋爱的故事,多情的男女,逼得走投无路、在孤零零的亭子里晕倒的贵妇人,每到一个驿站都要遭到毒害的马车夫,每一页都疲于奔命的马匹,阴暗的树林,内心的骚动,发不完的誓言,剪不断的呜咽,流不尽的泪,亲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莺,勇敢得像狮子的情郎,温柔得像羔羊,人品好得不能再好,衣着总是无瑕可击,哭起来却又热泪盈眶。 半年以来,十五岁的艾玛就这样双手沾满了旧书店的灰尘。 后来她读司各特,爱上了古代的风物,梦中也看到苏格兰乡村的衣柜,卫士的厅堂,走江湖的诗人。 她多么希望像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整天在三叶形的屋顶下,胳膊肘支在石桌上,双手托住下巴,引颈企望着一个头盔上有白羽毛、胯下一匹黑马的骑士,从遥远的田野奔驰而来。 那时,她内心崇拜的是殉难的玛丽女王;狂热地敬仰的是出名的或不幸的妇女。在她看来,以身殉教的女杰贞德、同老师私奔的艾洛伊丝、查理七世的情妇阿涅丝。 索蕾、美丽的费隆夫人、女诗人克莱芒丝。 伊索尔像是历史的漫漫长夜被灿烂的彗星划破了,而在栎树下审案的路易九世、宁死不屈的勇士巴亚、毒死索蕾的路易十一、圣。 巴特勒米之夜对新教徒的大屠杀,头戴白缨冲锋陷阵的亨利四世,还有艾玛难忘的、晚餐盘子上的彩画所颂扬的路易十四,在黑暗的天空中虽然也发出闪烁的光辉,但和那些受到宗教迫害的妇女,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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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音乐课的时候,她歌唱的不过是金翅膀的小天使、圣母玛利亚、威尼斯的环礁湖、湖上的船夫。这些平淡无奇、风格庸俗、音调轻浮的作品,却使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感情世界富有魅力的幻景。 她有几个同学,在节日里收到了图文并茂的画册,还带到修道院来。 这非藏起来不可,但是并不容易;她们只好在寝室里偷偷阅读。 美丽的缎面精装本被艾玛小心地翻开,心醉神迷地凝视着陌生作者的署名,作品下面的名字,多半不是伯爵,就是子爵呵。她紧张得有点颤抖,吹一口气来掀起图画上的透明纸,薄纸卷起了一半,又轻轻落下。 图画中的阳台栏杆后面,有一个穿短外套的青年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白衣少女,一个钱包还在女郎的腰带上还挂着;也有不具名的英国贵妇人的画像,她们的金黄卷发上戴着圆草帽,睁开了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你。还看得见一些歪靠在马车上的贵妇人,在公园中溜达,驾着马跑的是两个穿着白裤子的小马夫,马前还有一条猎狗在欢腾奔跃。 还有的贵妇人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望着月亮,旁边有一封拆开了的信,半开的窗子上挂着有褶裥的黑色窗帘。 有些脸上挂着一滴眼泪天真的贵妇人,正在喂哥特式鸟笼里的斑鸠,或者是微笑地歪着头,用翘头鞋似的尖尖手指,掐下一朵雏菊的花瓣。 画面上还出现了吸烟杆的苏丹王,在半圆形的拱顶下,在印度舞女的怀抱里沉醉;还有异教徒,土耳其的马刀,希腊的软帽;特别是酒神故乡的朦胧景色,这里既有热带的棕榈,又有寒带的冷杉,几只老虎在右边,一只狮子又在左边,远处是清真寺的尖塔,近处却是古罗马的废墟,还有几只蹲着的骆驼;——这些东拼西凑的图片周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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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画框,画的都是一片纯净的处女林,还有一大道阳光直射波光荡漾的水面,在铁灰的背景上有几道稀疏的白痕,那是几只戏水的天鹅。墙上挂着的煤油灯照在艾玛头上,灯罩把光聚在她观看的一幅幅图画上面,偶尔有一辆晚归的马车还在街上走动的响声才会打破寝室里静悄悄的这片沉寂。她的母亲死了,头几天她哭得十分伤心。 她用死者的头发织成了一幅悼念的图画,并给贝尔托写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对人生的忧思哀怨,要求自己死后也葬在母亲的坟墓里。她的老父亲以为她病了,跑来看她。 艾玛暗中得意,觉得居然一下就感到了自己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灵却一辈子也难得进入这种理想的境界。 于是她让自己随着拉马丁柔肠百转的诗句,顺流而下,听着湖上的竖琴,天鹅临终的绝唱,树叶落地的飒飒声,纯洁的贞女飘飘升天和永恒的天父在圣谷谆谆布道的声音。 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