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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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俩人打了个照面,眼神一接,登时都懂了。据安兵本人说啊,就跟一鼓见着老槌儿了,左脚和右脚碰上了,整个世界的节奏一下慢了,安兵和鸵鸟都升格了,安兵笑着,鸟也笑着——你见过鸟笑吗?
女:以后呢?
男:以后安兵是安兵,鸵鸟是鸵鸟,我找你谈剧本来了。
女:还是的。
男:还是什么呀?
女:还是各回各家。
男:还是礼花,一笔怒放开来,在空中鞠了个躬又降下来。还得是光速,笔直三十万公里;再笔直,笔直乘二;乘乘乘——乘下去,那是回不了头了,拜拜吧。光和光怎么打招呼你知道吗?——最黑的地方见。
走廊突然很多人开门关门,趿拉趿拉走路,嗓音低沉讲话,小车驮着重物轱辘吱呀吱呀经过。
女:美术起来了?
男:美术早走了,天都亮了。照明的起了,听还听不出来,拖着灯呢。
女:你没通知他们不演了?
男:我没通知,我谁也没通知,谁通知谁被动。
外面。一灯爷把一灯举上车。
天像个皮蛋,开始有芯儿了,开始有边儿了。
楼上窗户,女人往下看。左右上下层已经各有几扇窗户亮了,紧一头连接几扇的,在微明的晨曦下像被丢下的半截夜行列车。
女人看着窗外,城市一片惨白,一片切割,一片凌乱,一片水泥峡谷,水泥沟壑,玻璃柱子,不锈钢柱子,一群群水泥碉堡露出无数破绽、无数枪眼、无数麻点、无数雀斑一样的黑窗户。
女:小时候站在楼上看楼,看城里那些亮灯的窗子,心里把那些亮框当成未来的舞台,经常爱想:那个将来和我一起做戏被我看重的人就住在这些亮窗子里,等着和我结识呢。也不知他多大了,正在想什么,已经睡了还是像我一样正在空虚呢?有时会有浏览自己命运的快乐:我的命运将被这些窗子中的一个决定,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窗子里的人命运也一样被我决定他知道吗?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睡过去了,那他就是个笨蛋。
喀哒一声,城市定格了,又灰了一层。女人握着手机拍了一下城市。
男人在发手机短信。一只手在空中波浪起伏。
男:一生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你再好好想想我的建议。
喀哒一声,男人定格了。
女:已经被我否决了。你甭害我了。我说的是小时候,没真开始表演的时候,现在演过那么多戏,跟那么多腕儿合作过,再看那些窗户就是窗户了,偶尔还看看只是想小时候有过的小小快乐。
男:是个人就能干导演这还是秘密么?你现在就在你的未来里——有一次我刚进一包房,刚端起杯子,刚抿了一口,旁边一哥们儿正跟果儿聊呢,我当场就喷了。
喀哒,男人刚起身就定住了。
男人走到窗前,伸懒腰,看窗外:未,来,真,难,看。
女:小时候我是一个很容易快乐的人,一点小事就能快乐起来,心情好天气就很好,被人骂了也不往心里去,现在还看得出来吗?你不干了你去干吗呀?
男:狂睡,怒睡,把没睡成的都睡了,睡到自然醒。在苍穹中醒来——我喜欢这说法。
喀哒,男人刚转过来又定住了。
女:然后呢?然后醒着,醒在那儿,醒得跟鬼似的?
喀哒,举着手机的女人也定住了。
男人举着手机瞄着女人。
男:然后还去找戏拍。我上部戏不是还搁在那儿呢,我自己演的,演一社会单干局秘书,演得也不是特得要领,拍一半大家闹翻了,都不演了。演我爸的演员先走了。我们关系一直不好,他演打我那几场戏我真跟他急了,你还真打,会不会呀?这是戏你懂么?我不恨他我只是对他冷淡,尽量压他的戏,删我们俩之间的台词,演对手戏不借他视线,但是让他以为我恨他了。后来他不演了,一声没说走了,再没见过他。他留了一箱子在我这儿,我还说什么时候还他呢。
两个人举着手机互相瞄着。
女:听说你们那组演员都闹得挺僵的。
女人定住了。
男:演我哥那演员也是半截离开剧组的,我想留他也不知该怎么留,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戏里是兄弟,散了戏就是生人了,人家有人家的事。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住了一楼人,我哥一家,我一家,我爸妈一家,演小保姆的,演亲戚的,后来走得只剩我和我妈、演小保姆的三个人,坚持每礼拜演吃饭的戏。最后我和我妈——也是一老演员,说,这戏我也不想演了,可能不拍了。老演员当场哭了,问我:那我怎么办?——那叫高兴吧,一点小事就能高兴。演我女儿那小演员就能一天到晚很高兴,别的演员一看也很高兴。我跟她说,没事,你乱演,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个手指头。
男人定住了。
女:高兴和快乐不是一回事在你们组?
喀哒,台灯定住了。
男:在你们组是一回事也行,在我们组我没把它们放一块。
喀哒,沙发定住了。
女:现在就你们组我们组了?同意你撤了么?没准我还说不用改了就这么演下去了呢。
喀哒,茶几定住了。
男:有的是导演,你不干有人干。导演不用愁,高兴有点发愁,高兴是发愁的男朋友,发愁一下班就叫他出来,老和他们一起玩的还有一叫爽的,喝得很高兴,聊得很高兴,逮得很爽,兴致高嘛,简称兴奋。快乐?痛快、松快、刀磨得很快!乐、乐趣、乐在其中?好像不应该是一时兴奋,是长期兴奋,长期没急着,比预想的还要好。我见过快乐的人,都是女的,一般感觉不张扬,都彬着,你不打听她很正经,摁不住,往外冒,闻着香了,扫听扫听为什么美成这样啊?才把心里美——快乐暴出来。暴完之后还有点歉意,觉着挺对不住周围这帮没赶上倒霉催的,那个善意往外冒。高兴有时必须建立在别人痛苦上。所以男的净高兴了。没见过真乐的至少我认识人里。我都想不起一个男的跟我说他很快乐用过这个词没那么不要脸的。快乐也没号称的,但你能看出来,真是快乐,嫁对了老公的,生对了孩子的。对对,孩子那个状态叫快乐,孩子是快乐的。快乐是美。妇女儿童要特别保护,保护美嘛。精神病弱智也要特别保护,保护不清楚。
喀哒,墙定住了。
女:快乐传染吗?
男:快乐传染,但是传染时间不长,病人一走你马上就好。传染来的也不是快乐,是快乐她妹欣慰,
净替人家高兴了。
喀哒,门定住了。
女:不快乐传染吗?
男人的脸颗粒很粗,很晃动,很大。
男:抑郁是传染的这个我知道。早年我们那酒吧五个股东一个抑郁了五个都传染了。当然后来证明都不是了。后来传染到旁边酒吧,传染到整个一条街,客人进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高兴,看着酒喝不下去,就想掉眼泪。生意全淡了。后来靠老外才把那条街拣回来。老外太生了,老外哪儿都不挨着哪儿,所以没事。
女:我觉得我被你传染了,你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认识你之后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我这么觉得啊。
男人的脸闪掉一张,又出现一张,又开始晃动很大。
男: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也不想快乐,我也没必要快乐,我也没快乐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快乐是一种能力你再加一句:天赋。得积多大德啊!我不信快乐是可以争取的,是一花瓶摆在那儿,人人可以拣起来抱怀里;是一勋章,人人都可以别胸前。我觉得快乐就是自我陶醉的能力,可以无视现实的,可以省略现实的,可以虚拟现实,都挺牛掰的。主观指导客观,主观指挥客观——都是主观大师。我不能自我陶醉,我没理由自我陶醉,我也不认为自我陶醉是正当的——对我。我没那么清白。快乐她妈是清白她爸叫善良,他们俩生的。我不是他们俩生的。我是自私和虚荣生的。我还有一叔叫自尊,这叔是残疾人。一舅叫虚伪,这是一全乎人。一姨叫虚弱。一姑叫自己虐待自己。她有一双把儿姐姐叫自己高看自己,早死了为什么我没提呢。老自家的人是很多的,大家族,名门望族,在我们老家自恋那儿是横行一方,都姓自,县长都姓自,叫自卫。很多人生了孩子叫自私,叫自卑的重名更多。有一远房叔叔没见过,名字起特怪,叫自由。瞎起吧?净让人闹笑话了。净让人起外号了。人缘不是特好。小时候到我们家来过一次,把我爸我妈吓的,就怕叫我见着,愣没留人吃饭,等于是半撵出去的。好像这叔被逮起来过还是怎么着,都挺怕他的。作风不是特好。
女人的脸也开始晃动,颗粒很粗,很大。
女:你有一姑叫自己恨自己,有吧?我都见过。
男:你说我哪姑呢?我还有一姑叫自己埋怨自己,一姑叫自己很不相信自己。
骤黑。
啪,一只手机扔在黑皮包上。
女:就叫自己恨自己。一老太太,穿得干干净净,头也梳得整齐,说话蚊子声。
女人的脸依然很大,很晃动。
男:她呀?我知道你说谁了,我小姑。她嫁给恨了,后来恨死了,为了纪念恨,她就在自己和自己中间加了个恨。我一般叫她姑且恨。有时不提恨,就叫姑且。
女:知道,我有一女朋友,先嫁给现在,后嫁给开始,娘家姓从,现在就叫从现在开始。
喀哒,女人大脸定住。
骤黑。
噗,另一只手机扔沙发角里。
男:这是跟我比较亲的一姑。不讨厌——人老了不讨厌挺难的。有教养。我认为有教养就是不大惊小怪。什么事都能跟她聊,没说能把她吓着的,哎哎这个事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没有。我都能跟她聊性——姑且。绝对是那种倾听和尽量理解的态度。没有你这是不道德的什么的这种话。也不是说要老太太都赞成你的生活,我最怕那种上来就很多事对不对,能干不能干先有一大堆界限,全是她没干过的,没听说过的,无知的可以说,先把自己关起来,听都不要听,先觉得你想法已经出圈了就差进行犯罪了,应立即禁止,并严厉批评——我最怕那种老太太了我几百个姑都那样,跟她们聊天就跟文盲聊天一样,你又不能抽她。怎么了,你对我小姑印象好?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噢,她住得离这儿近,上组里来过,可能你见过。老太太爱看片子,从我这拿不少碟。
女:你可能都忘了,有次我到你这屋来你姑正也不知干吗呢,你没在,我跟她客气了两句,聊了两句,老太太抽烟,我就敬了她一根,老太太是挺让人舒服的。你一会儿才回来。老太太走了你跟我说什么你都忘了吧?
男:我说什么了?
女:你说别跟这老太太瞎搭葛,老太太这儿——脑子有点不好,看着没事,突然犯病了就不行了,你不知道哪句话能招着她,老太太看着和气其实比谁都敏感。你跟我说以后见了甭打招呼,只当不认识,姑且不用礼貌。万一跟老太太熟了,老太太挺爱串门的,到时候上你们家去万一在你们家犯病了呢?你都不知道怎么抢救。她真干得出来,闲的么。要说老太太有什么毛病也就这点不好,拿自己不当外人。我说她几次了,我的朋友见过第二天就上人家去了,你跟人家熟么我问她。结果真在人家犯病了。
男:是么我跟你说过这些?还真像我说过的。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了。
女:你跟我说说自己恨自己犯病都怎么不好了?
男:怎么聊起她来了?咱们能聊点别的么?一会上班以后你先给公司打一电话要剧本,你先看。我跟他们说这两天先停。你要觉原剧本行,比较简单,换导演呗。问题不是很大就找原编剧回来帮你改,问题很大就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也管不住了。
女:你别不干呀,别我没真没干你倒真不干了。
男:你不能明明这是一泡屎你还叫我一口一口舔了它,还咱俩一起舔。你觉李小玲导这戏怎么样?你们不是合作过?
女:她会愿意吗你干了一半的东西?我跟她关系还可以你跟她熟么?她好像不是特爱接人家拉了半截的东西。
男:苏小羊呢?
女:苏小羊当然可以了,苏小羊当然很好了,问题是人家来么,瞧得上咱这电视剧么?
男:先给她打一电话问问呗,来得了来不了再说,起码是一人选你觉着呢?
女:你先别急着找导演,你先跟我说说恨自己怎么不好了?
男:恨自己就和自己家里人疏远了,就爱到爱她们家串门去,跟人也不熟,臊眉搭眼跟那儿坐着,人家吃饭也不走,也没话。你跟爱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