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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

收获-2006年第5期-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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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过来拉男人,男人蹲着不起来,女人就在他头上摇。 
  女: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人,四性恋,同恋,异恋,还有两恋你猜,你不是要比牛叉么? 
  男: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对别人下得了手是一种牛叉了。自恋,还有一恋是什么? 
  女:兽恋。牛吗? 
  男:这我比较服。 
  女:你还是要把这个人写成本善? 
  男:不然我现在这样自己不喜欢自己自己反对自己不通啊。 
  男人蹲麻了,站起来,正好音乐慢了,就手扶女人当柱子。 
  女人鼻子贴着男人胸前擦来擦去,一只手举在外边攥着拳头。 
  男:一个人跟自己的时候应该是最不演的吧?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人呆着呆着跟自己急了? 
  女:还是有吧。 
  男:那都是一想起别人。从来没别人,从来不跟人发生关系,一生下来…… 
  女:那谁把他生下来呀? 
  男人推开女人。 
  男:——就是自闭,就没活到今天,第一集就回家,你给我做一总结,我是本善还是本恶? 
  女:那你也用不着推我呀。你当然还行了,要不我也不来跟你谈,找我经纪人谈去。 
  女人自己到一边晃自己拳头。 
  男:你根本就没法评价我,当然我也就不去评价别人了,我都不认识他们。 
  女:还是社会。 
  男:还是社会。还是人与人。 
  女:还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了。 
  男人一头又扎沙发里去了。 
  女人拿脚踢男人脚。 
  女:哎,哎,是崩溃就是回忆以前的历次崩溃么? 
  男人扎在沙发里使劲点头。 
  女人继续踢他。 
  女:我就一直和人发生关系,一直不自闭,一直活到今天,为什么我就不像你呢?男人拔身立起来,一抬脚瘸了,扑通又坐下。 
  男:有一夜我和一帮朋友在一人家聊天前不久。很正常很友好的聊天当然周围还有几个女的了。忽然一个女的反应很强烈在那儿激动喘气看着我的眼神很异样。我说你怎么了,她说,原话:从来没听人这种语气说话。我说什么语气,她说嘲讽的语气,嘲讽所有人。我一点意识都没有,一点恶意都没有,我还以为她夸我呢。我问你是北京孩子么?我原话:咱们过去不都这么说话么,现在都教你们怎么说话? 
  女人游荡到窗前,看着窗外。 
  窗外是北京东区夜景,霓虹灯忽明忽消失,像鬼手刷标语;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了天;街灯像一排排滴着橙汁的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陆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黑暗中跑着一列列窗户;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一个一个的十字路口就是一座接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积木。 
  女:我也很崩溃有一次,碰见一男的在嘉里中心非说我是东北人。 
  男:我爸是东北人——我妈也是东北人。我一直觉着我的人性来自遗传,我是基因决定论——我希望我的人性来自基因。时代的影响有,但都被我挡了。当然我认为时代给人的影响基本都是负面的。可是最近我越来越不自信,觉着越来越多不跟着我的人性,一些很陌生的情绪,咬牙,狂躁,就像我的一部分不再属于我。我也碰见一男的,说他也这样。 
  女:我现在脑子里都是金咖啡糖。你这有口香糖么?我也觉得很多时候自己不属于自己。 
  男:和平,友善,低调,忍让,逃避。我本来是这样。 
  女人挺身举起一只手向窗外,演自由女神。 
  女:我本来人一看我就脸红,现在每次拍戏还是紧张,拍完一条你不看我我就想:妈的。 
  男:真是这样,你不懂医。我生得太不是时候了,生下来就很崩溃,外面一直吵吵着打我,我来了!我到那天都在打炮。我是受迫害妄想,妄想得也很真实。刚记事儿我就问自己:宽容,还是不宽容?——不宽容!我有巨大渴望症。我有视野饥饿症。我的品味是雄壮、粗壮、粗糙、极度饱和。我不能克制自己眺望辽阔、永远、众多、无穷无尽数不胜数的冲动。我要眼前是滚动的,一浪逐一浪,被浪潮般的色彩充满才能稍稍缓解一下瞳孔的饥饿感。那才是我眼中的美。我太爱开趴屉(Party)了,低于五十万人玩不好,百万人锐舞也都不叫大好。现在趴屉多?没那时候多。你是没见过那种盛况,人一对对出来,跟古罗马似的,没有打碟机,但是所有人都骇了。绝版了。我们这拨人再死了就没人能聊喽。现在回想幼年的我,不是在去趴屉的路上就是趴屉散了回来的路上。 
  女人在窗前挥着手摇来摇去好像自己是个花环。 
  女:我也不能看古代那种人多的电影,人一多不用大片音乐我就想哭。 
  男:我看《艾维塔》,东快佛密,群众场面一出来,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伤心了,也不知为什么那么伤心,好像见到了自己的上辈子。前几年我还能聊毕竟很勇,敢于对抗所有人,把梦做到底,是一种做人的极致。很骇。现在也完全不能聊了,观念转过来了,敢于灭别人不叫勇。我认为我已经清算了幼年的我对我的影响。总之不可以。 
  女:红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每个路口都有一对小眼睛在眨巴。 
  男:你小心玻璃。 
  女:我现在就是临街落地。我怎么觉得外面不像中国,这么晚了这么多人,真有那么好玩么? 
  男:你查我紫微斗数命盘,这不是吹的,本命就是文昌文曲。我太会聊天了,话说得都很黑,溅边上人一身血。今天出口伤人的学的都是我。我的话今天读也有力量,特别是侮辱一个人的人格的时候。我一直欣赏我的尖刻,把人聊成狗,把人聊成苍蝇,欣然让我觉得准确,准确又很容易被欣然以为正确,我就从欣赏我的尖刻到以为我都正确。 
  女:我看见我奶奶了,一个人走过去,演年轻的时候。 
  黑楼上明亮的窗户,女人悲伤地站在里面。 
  男:我眼睛里一直跑小人儿,活物,蒙上眼睛更清楚,谁最近跟我作对就是谁,没事就和我眼睛里的小人儿比剑,放话的时候就对着他放。只要不熟我就递出那种眼神:冷淡,没话,谁也不尿,爹不尿,孙子更不尿。太像拒绝本人了。拒绝啦!拒绝啦!哪个电影这么喊来着?我强烈引自己为知己。 
  女:一个绿帽子扒上窗台了,谁呀? 
  男:你看见我心里了。我心里有根刺儿,戴着绿钢盔,我不说,刺儿替我说:我高明,世界不高明!我正确,你们一帮糊涂蛋!我优秀,来陪你们玩,咱们还真是有缘。不说不说,逼我说了,你们就该说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不同意我的人就是低级生物,我希望他们去死!死太过分,就让他们致残。致残也办不到,就精神致残。就痛骂。给他起外号,说他不爱主义,调笑他——哈!哈!调笑是最伤人的,最不尊重人,最招小人,谁是小人你就拿这个试,一招就来,群起扒这厮的裤子,掐这厮粉嫩处,名流一掐一个手印,流氓也有暗伤,令天下小人群起而哄,过泼血节,自己一个脏字不带——噢!我明白为什么必须是代表正义的口气了,我心里不愿意让人听出我是小是小非,我心里必须把我想成一个战士,在执行任务否则心里太羞愧太咳嗽…… 
  男人说呛了,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汪汪:我是东施,我学得不好。 
  女人离开窗户,也眼泪汪汪。 
  女:我怎么还能再看到自己心里? 
  两双泪眼相望。各自的手规矩地放在各自的双膝上。 
  男:我可笑吗? 
  女人拿手挡眼。 
  女:我现在不能看你,你现在就是演你的那个人——别去照镜子! 
  男人拿掉女人的手。 
  男:我还在演吗? 
  女人手挡眼。 
  女:你在演鄙视自己。 
  男人站起来,走两步一回身,十分眼熟。 
  男:我还演吗? 
  女:你在演我懂事我不要恨别人。 
  男人转身使劲搓了搓脸,再回身,很矜持。 
  男:现在呢? 
  女:你在演我确实没演。 
  男人乐了。 
  男:现在我在演谁? 
  女:现在是你亲自演的自己。 
  男人走回电脑前轱辘椅子坐下,调文件。 
  男:一会儿工夫演了五六个人。你别盯着我了,到我这儿来看本儿。我决定把这个人删了,不许他演了。还有哪个人是我,给我指出来,都给他们丫删了。 
  女人站他身后,戴上那个沙发上拣的男式墨镜。 
  男人一下变得十分灰暗。 
  女:那个,隐藏在我同事她爸身后的,对自己要求特别严,平时都很好,都要出院了,里根总统去世了,马上给美国PBI写信,说里根同志的去世确实跟我没关系。 
  男:那个病人呀?——你戴墨镜人都没了。 
  女:你不觉得是你? 
  男人弹琴似地敲了半天自己的牙。 
  男:就是我吧。 
  拉黑了一大片字,一摁取消,屏幕一跳空白,又都是字了。 
  男:还有谁? 
  女:那个,冒充我女朋友,最好人的,对谁都很微笑,很有耐心,性子很慢,包在街上被人抢了也不追,还慢条斯理的:他一定比我更需要。男朋友被我抢了,跟我另一个女朋友说:我都原谅,我谁也不恨。每天晚上不睡在家拉名单,都是准备临死一一道歉的。 
  男:这也是我?行吧。 
  半天,才删完。 
  男:她的戏可多,我提醒你。 
  女:还有那个,我第一个男朋友,觉得自己巨牛叉,巨容易被自己震撼——我靠,我都说爱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男人喀啦喀啦转打火机,火苗端到嘴边,差点撩着嘴唇。 
  女:你没事吧? 
  男:没事,你说你的。 
  女:我第二个男朋友,那个坏人,每次干完坏事就要大醉一场,自个儿拿着酒瓶子——必须是窝特嘎!跪家里,满脸是泪问自己:我是特操蛋么? 
  男人笑。手背青筋暴露。 
  女:第三个男朋友,被车撞了以后,觉得自己特神秘,巨有来历,只是没证据,只是不好意思才没说自己是耶稣基督。跟我结婚也是一种牺牲,必须要牺牲就牺牲女人。同时慰问一下早年落下的贾宝玉病根。才信的紫微斗数,因为人家给他排了个命盘,他坐福德宫,旺朋友,朋友的好儿都是他旺的。会过八卦,背的时候也能拿把筷子照着书给自己打一卦,十回五回打出卦辞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当场就能多吃两碗饭。一阵没事,又把八卦忘了。没工作以后到处跟人借佛教的书,坚决不去西藏,坚决寻找顿悟法门,坚决走呵佛骂祖的路,抗拒——啊啊啊…… 
  女人摇头跺地两手蛇舞表演抗拒。 
  男人脚一蹬地,轱辘椅滑开转到一边。 
  男:谁跟你说我坚决跟人借佛教的书了? 
  女人的蛇舞变成了孔雀舞,定在墙上。 
  孔雀停止表演,墨镜回头看着灰暗的男人。 
  女:你没急吧?你要急了我就不说了。 
  男:不是咱们不带给人瞎编的,有影儿没影儿啊都安人脑袋上——我没急。 
  女:我可能瞎编么?我识字么?都是你剧本上写的,你不写我怎么知道? 
  男:哪儿哪儿呢你给我找出来,我就不可能这么写,你们懂么我跟你们聊这些。 
  女人跑到桌前盯着电脑快速往下拉页。 
  男:音乐怎么停了?音乐怎么停了?音乐别停呀你动什么了? 
  女:我什么也没动。 
  男:起开起开。 
  女:你少跟我不耐烦! 
  男:不是你把音乐弄没了,音乐没了我一下觉得我在井里,音乐不能没有。 
  音乐又有了。 
  男:你接着找吧。 
  女人坐一边拧着脖子不理他。 
  男:你总得证明你没错,我错了,我诬赖了好人吧? 
  女:我什么都不想证明,我建议我现在回去洗洗睡了。 
  男:你不能走,这会儿你不能把我一人撂这儿。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跟你不耐烦,我向你赔礼,对不住,全是我的不对,我不是东西。——你是就不能给脸么? 
  女:你再说一遍。 
  男:我去一 
  女:你要去哪儿? 
  男:去我妈那儿,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去她那儿了。我还有封信在她那儿呢。是我小时候一朋友写的,说他现在就住我楼下,好几回看见我像我,想喊没敢认,写信问我,我看见的是你吗?我现在发现北京没新人了,就这五年,凡出去见人,一介绍一聊,过去都见过,还有见过数面的,曾经是朋友。一网撒到天边,捞上来的还是熟张儿。你没这感觉吗? 
  女:聊啊,接着聊,我都被聊傻了。 
  灰暗的男人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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