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明亮。风从头上脸上刮过,我的车是个冲浪板,眼前身后的车流是带着我向前的潮水。坐在车里,是一种高速行进中暴露在外,毫无保护的危险感的刺激,但同时深刻明白自身处在一个金属盒子环绕之中的安全感。我的那一瞬间的不愉快就像是初秋白天的热气一样,在户外的夜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开到离杜邦圆环还有几条街区的伍德利公园,时间还早,街道两旁的停车位还没被上夜总会和酒吧的人填满。转了两圈之后,我们就找到了停车的位子。晚饭的高峰时间刚过,不费力地在家意大利餐馆找到了露天的桌位。
我们的侍应是个年轻丰满的意大利女孩,这让我有些意外。意大利餐馆的侍应十之八九是三四十岁,满头茂盛黑发,精力过分充沛,时不时冒出几句意大利语以示纯正意大利出品的中年男子。不过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总是个让人高兴的意外,而且在我耳里她的意大利语是一样的纯正。我的心情很愉快,肖河生看来也一样。我们点了菜,要了两杯意大利的夏敦艾葡萄酒,拿起块还带着烤炉余温的面包放在嘴里嚼着,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美丽女郎。
街上来来去去的绝大多数人当然不是美丽女郎,但他们对我来说全不存在。冬天还远,冬天里毫无吸引力的女孩,穿着轻柔的衣物,在初秋淡淡的夜里都平添了几分若隐若现的诱惑。
“为什么意大利餐馆,法国餐馆,墨西哥餐馆的侍应都喜欢对客人说几句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说英语口音越重,表明餐馆的等级越高,可是中餐馆里少有人喜欢说中文?”
“不知道。”我说。看着街上走过的一个身材诱人棕发女郎,轻吹了声口哨。
“会不会是中餐馆的侍应英文说不好有自卑感?别的餐馆的侍应说不好反而有自豪感。”
“可能。”
“我看就算做个侍应生也别做个中餐馆的侍应生。”
一个跑堂的端来了我的酒。1997年意大利的带着点干干的青草味。我没理会肖河生,只是看着街上的人群。
一会儿菜上来了,我懒得说话,一叉子一叉子慢慢地肢解着眼前的鱼片,再一叉子一叉子地往嘴里送。我觉得懒洋洋得很愉快,不想听肖河生发什么议论。那时候就算是马丁·路德·金满眼泪水地在我面前说着“我有一个梦”,我也只会很愉快地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然后我会更愉快地看着眼前走过的两个金发女孩修长匀称的腿。街上的人大多数在慢悠悠地散步,毕竟是星期五的晚上。这一带的楼房大多是十九世纪的两层波士顿式的砖木楼,路旁两排极高的美国梧桐树,酒吧、商店门外都只挂着小小的霓虹标记,透过枝叶隔街散着斑驳的光。街上慢慢多起了人。
忽然间一阵警笛大作,一辆警车车顶闪着红蓝光从路上疾驶而过,那一瞬间它是方圆五个街区注意的焦点,但是它消失得和出现一样突然,就像是一条焦躁的鱼从水面上骤然跃出,又骤然落回水中,除了渐渐消失的警笛声,不留一点痕迹。
肖河生猛打了个哈欠,说:“对不起,昨晚没睡好。”
“现在没女朋友都睡不好,有女朋友怎么办?”
“昨晚在网上的聊天室里转到半夜。”
“有什么奇遇吗?”我问。
“什么事都没有,连在S/M的专房都没人找我聊天。”
“你应该取个女人的名字,只怕要忙不过来。”
“那不行。这一来都是男人找我聊天。我和大家的兴趣一样,只想找女人聊。”
我笑了笑,把最后一叉食物送进嘴里,拿起杯冰水喝了口。叫来了侍应,结了账,走出了餐馆的门。晚风一样的舒适,我们一样的无所事事。肖河生提议去看电影,我也无所谓,就走到了杜邦圆环附近的一家电影院里买了两张票,是个怪兽片。我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看了几分钟,就已经在为那只天外怪兽加油,替它盘算着怎样安排菜单,好把该吃的人一口气解决,也好让电影早些结束。可是一股倦意慢慢地从四肢延伸而上,忽然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的意识。我在它第一个食物人口,正在消化的时候睡着了。
我做着一个黑色的梦,梦到我躺在一张巨大的软床上,睡着,而另一个我正俯过身去,拿着个银色的仪器,在检查睡着的我在做什么梦。仪器的显示屏上图像跳跃变换,我在梦中努力地辨认屏幕上的图像,却总也看不清。忽然间我觉得眼前一亮,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一道尖锐的声音像是一个锋利的锥子在我四周浓重的黑暗里凿出一条细长的隧道,外面的光亮猛然间直泻了进来。我一惊,张开眼,四周还是一样的漆黑影院,眼前银幕上电影还在继续,男女主角正在和那只怪兽做最后搏斗,转眼怪兽丧命,当然不忘留下个可以拍续集的后代藏在角落里。最后一声巨响,电影结束。我转过头去看肖河生,他也睡着了,还没醒来。我很不愿意叫醒睡觉的人,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站起身往外走。我拍拍肖河生的肩膀,他身子轻轻一颤,睁开眼来,看见是我。他笑了笑,说:“电影完了?怎么样?”
“好电影。结构紧凑。那东西除了吃人没浪费一点时间。开头结尾都精彩。”我很认真地说。
“可惜,我睡着了。”肖河生揉揉眼睛,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往外走。
外面还是一样柔和的夜风,街道却越显得拥挤,两旁的酒吧里挤满了人,音乐声,喧哗声从每一家酒吧的门里泻了出来,连站在街旁手里拿着个纸杯的那个黑人乞丐都要加意提高嗓门叫着:“Aquarter,please.”才能让过往的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在那样的夜里,在那样快乐的噪音里,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期盼乞怜,却带着几分顽皮欢欣,仿佛这周围的一切快乐音响没有他声音的存在就不能完美。
我们从他面前走过,我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到他的纸杯里。他咧开嘴笑着,从背后大声喊道:“Hey,man,havefunwith yourboyfriend!”
我一愣,走了几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肖河生却没听清那乞丐的话,问道:“怎么了?”
“那家伙说,和你的男朋友好好乐呵乐呵,他妈的他以为我们是同性恋。也难怪,这里离同性恋的大本营杜邦圆环这么近。星期五的晚上两个男人在杜邦圆环附近转悠,可不惹人生疑。”
“岂有此理,你还给了他几个硬币。”肖河生很气愤。
“应该的。他是好心对我们的同性恋行为表示支持。你看他那么诚恳的样子。”我说。
“不行。我明天得带个女孩再来这一趟,也给他几个硬币,澄清澄清。”
他站住脚,回头很认真地看了那乞丐两眼,像是努力要把他的脸记住。那乞丐感觉到肖河生的目光,转过头来,举起纸杯,向肖河生打了个招呼。肖河生赶忙转过头来,慌张地往前急走了两步。
“那没用,”我说,“他搞不好要以为你是个双性恋。”
“那我要是带上几个女孩从他面前过去,往他杯里放两张钞票呢?”
“那他只好刮目相看地以为你是个拉皮条的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肖河生也忍不住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回家吧,”我说。
肖河生点了点头,“回家吧。”
我们继续向前走,但是走了几步路后,肖河生和我之间渐渐拉开了点距离,像是两个陌生人碰巧在一条繁忙大街上用同样的速度向前走着。
我们进了车子开回到我家。肖河生钻进他的车子,点上火,向我挥了挥手,在进入行车道的口上顿了顿,一转车身就汇入一片车灯的河中。
我进了楼门。门从我背后掩上,隔住了外面的喧嚣。我伸手按了按电梯的按钮,一会儿电梯门低沉地打开,我走进电梯,门在我面前关上。电梯悄无声息地向上移动,头顶卤素灯发着嘶嘶的轻响,洒下一片雪白的灯光。
我取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发闷。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牢,嘀嘀嗒嗒地响着。我走进厨房,伸手关上了水龙头,取了个杯子,加上几块冰,倒上半杯的威士忌。拿着杯子,我走到客厅里,打开阳台的门,风一下涌了进来,带着点潮气。
我站在阳台上,慢慢地喝杯里的酒。周围楼房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终于四周的夜连成一片,却还是看不见星星。街灯还亮着,街灯从不熄灭。
第二章
我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泻了进来,在地板上刻出一道道发亮的光条。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脑子里闪闪烁烁地转换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就像光影里漫无目的,碰撞来去的灰尘,既无方向,也无实质。我就这么懒懒地躺在床上,直到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都觉得渐渐地发酸。终于我的大脑挡不住集体的意志,我猛吸了口气,一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冲了个澡,打开冰箱研究着早餐的材料。冰箱里一如既往地空空荡荡,架子上孤零零站着个上星期买的桶装牛奶,我提起牛奶桶,查了查标签,努力地想着今天的日期,确定还没过期,于是从橱架上抓下一盆麦片,随手拿起个碗,倒上半碗的麦片,冲上牛奶。麦片咬在嘴里,发着含含糊糊的声响。我端起碗,拿着个勺,走到了阳台上。
太阳早已升到半天,有些细细的风。秋天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暖暖地晒在身上,这样的天气让我觉得呆在房间里是种浪费。我转回身,三两下把碗里的麦片倒进嘴里,从衣柜里取出短裤T恤套上,提起装着副单轮旱冰鞋的运动包,走出门去。
星期六中午,街边餐馆的露天座位上坐满了人,用着合一的早午餐,打发着星期六早晨的闲暇。对许多人来说,周末最重要的活动是周六晚上的派对时间。白天的闲暇和阳光全只是为了晚上的尽情消耗。我从餐馆前走过,里面的人们漠然地看着我,同样漠然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
我开车到了十几个街区之外的一个停车场,停车场边是条专供人骑车跑步的小道,一直延伸到华盛顿的市中心。现在正是小道上最拥挤的时候,停车场上也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我开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好几圈也没看到空位。我正骂着娘准备放弃去另找一个停车场,忽然间瞥到小道上跑下一个女孩,像是回去的模样。我忙开到她近旁,向她挥了挥手,做了个“离开”的口型,她向我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示意要再往前,我向她点了点头,又做了个“谢谢你”的口型,掉转过车头,慢慢地跟在她身后。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身材大概也需要再跑上七八个月才算过关,不过我正为了找到个停车位得意,因此看着她往前慢跑时颤动的臀部,不免对她放宽了些评分的标准。
小道上有不少人,不过还是有足够的空间,让来往的两行人流做每个人该做的动作。当然,这世界上能够让一个中国人也觉得拥挤的地方实在很少。道上零零落落地有些落叶,却不多,毕竟只是初秋。路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只穿着短裤T恤,女孩们更是借着最后的机会把一夏天节食、晒日光浴的成果尽可能地展示出来。
我不紧不慢地向前滑着,时不时闪避着对面的来人,偶尔加把劲超过眼前慢跑的老太太,路有些下坡,轮子全不费力地向前滑动。正滑着,前面慢跑的一个女孩,似乎是累了,喘口气,突然站住了脚。我在后头跟着,连忙右脚一用力,打算从左边超过她,刚要换到左道,对面两辆自行车如飞般疾冲过来,两个车手低着头,弯着腰,埋头往前猛踩,顿时把左边的路道封住了。我措手不及,匆忙间把右脚跟往地上猛踩下去,旱冰鞋的刹车块从地面上狠狠刮过,带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我的上半身却被惯性带着继续往前冲去。那女孩听到身后的巨响,忙回过头来,看见我的身子向她冲去,不禁呆了。
我在空中努力地把身子扭了扭,稍改了个方向,斜斜地侧摔了出去。一切如慢动作般发生,女孩一脸惊愕的脸孔,向外摔出去时眼前闪过的一片碧蓝的天,背部重重摔在路旁草地上沉闷的响,在草地上滑出一两尺外头与草的摩擦,然后眼前一瞬间的一片漆黑,接着是无数的金星和两耳嗡嗡如喷气发动机般巨大的轰鸣。我仰躺在草地上,鼻子里闻到的是被摩擦的草发出的淡淡的草汁味和看到的无边无际的天。
我认识文佳时也是这么躺在地上,不过那天我躺着的是停车场的水泥地。
那时我正在大学的最后一学期,刚开始学单轮滑冰,一个周末到了学校停车场,我在场里摇摇晃晃地转着圈子。那也是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