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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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吃点苦头了。
两个狱吏走过来,将韩孔按倒,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你别指望硬挺着便想逃过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你受了刑还想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罢,就算那些的确冤枉的人,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常人一样生活。有机会平反昭雪,也只能成为隐官 ,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韩孔眼中闪过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拣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实在冤枉。
那就用刑罢。小武扔下一枝竹券。接着便是韩孔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院子。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有这些证据,可以立刻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奉令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想活命,就赶快招供罢。还有,前日御史府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案件可能和广陵王的谋反案有关连。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罢。韩仆脸色煞白,插了一句。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方和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但既已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韩孔哀求道,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这无赖的老婆是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托过我照顾的。那女人可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叹道,这些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哪能做主?现在我只能发券,立即将他们系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四肢拉开,扯掉衣服,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嚎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我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我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我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从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这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了,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慢慢地走开了。当时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地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我心里暗喜,就跟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声,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我心里砰砰直跳。令史君,我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我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了。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吗?说不定马上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号哭道,小人交代就是。我就马上跟近她,迅疾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扑倒在泥地上,伞扔在一边。我解下她腕上的钱袋,马上逃走了。
你马上就逃了?还是另外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
哦,那枚竹券呢?小武道,你这贼刑徒,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贼杀人,受害人没有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伪造商贾竹券,破坏了大司农新颁布的《钱布律》,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我重新招供。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是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递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慢慢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顿,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辨,君抓获我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君说,这件案子和朝廷谋反案有关,这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劫她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那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似乎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么?
他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王德当时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沈君,长安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哦,小武道,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大胆?
王德道,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被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返回封邑。他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豫章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灌园治产,谨慎小心,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豫章虽然不是小县,还是都尉府治所,可是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来说,究竟地位低很多。谋反大案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个小小的剽劫案果然牵连了如此深的背景,而又被我给挖了出来,我完全可以对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马上擢拔为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他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安慰道,明公不必担心,按《贼律》,凡发觉谋反先有所捕斩的,非但不会牵涉,还有大功。
王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全仰仗先生了。案件破获之后,一定保举先生为县丞。
小武脑子里浮想联翩,呆了半晌,险些忘记继续问案了。
婴齐提醒道,沈君,这小小的案件竟如此复杂,当初陈不害府君的紧张实在不算多余啊!
小武回过神来,两手互相按着关节,这是他兴奋时惯有的动作。韩孔,快把你当天的所见一一讲来。他嚷道。
韩孔低头想了想,道,那就容小人细禀。希望令史君安排一个方便的地方。
小武点了点头,招手把婴齐叫到身边,低声道,让这些狱吏都出去。
狱吏们都蜂拥出去了。婴齐关上门,回到韩孔跟前,这回你该说了罢。
韩孔的脸色仍有些忧惧,要求喝水,然后缓缓地说,要说起那天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呢。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剽劫那女子,我只见她走到巷子中央,旁边一个门开了,这个女子侧身蹩了进去。一个男子探出头来,四周望了望,脸色诡异,又缩了回去。那天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对那女子非常好奇。旁边正好有棵高大的樟树,我爬上去,落到那个屋顶上,跳下屋顶,旁边是个堆草料的房子,黑咕隆咚的,但是那土墙正好有个缝隙,我凑上去,眼睛正好能看到屋里的情形。
哦,你看见什么了?小武屏住气,语调都有一丝颤动。
我见那女子收起伞,突然回过脸来,似笑非笑。她的脸色很白,长得颇有姿色。这是我刚才没有觉察的。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会提着个钱袋跑出来。我看着她也傻笑了一下,把伞换到右手。这时,那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和另外一个身着杏黄衫子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长得尤其美貌,持伞女子见了她,躬身施礼,很恭谨地说,翁主 ,今天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真是扫兴。看来只有采用别种方案了。
小武突然打断韩孔,你说什么?翁主?怎么会有诸侯王的女儿来到这里?你不会听错罢。
小人绝对没有听错。当时屋里很安静,我离他们并不远,当时也感到恐惧,怪不得,一般的人家哪会有这样白皙的女子,原来竟是个翁主。我听那黄衫女子道,算了,不管怎么样,这个计划也要完成。如果能劫得豫章县强弩四万张,我们的力量就足够。对了,卫益寿那边怎么样?
那持伞女子道,卫益寿那伧父,胆小如鼠,仍很犹豫,不敢动作,大概还想等到皇上的赦令呢。
那翁主道,卫益寿的确是个伧父,他的族弟卫子方在长安做长乐卫尉,官是做得不小,可是近来也很倒霉。皇上这些年可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身体不好,竟相信什么鬼巫蛊 ,怀疑有人祝诅他。而江充这个奸贼投其所好,最近卫子方已经牵连此事下狱,结果不知会如何呢。
那持伞的女子道,是啊,我得到翁主的文书,就告诉卫益寿,他还不信。皇上不住在未央宫,跑到三百里外的甘泉宫养病,并且下了一道密诏,命令按道侯韩说全权处理巫蛊案件。我看这回连皇太子也凶多吉少。
翁主哼道,幸好按道侯最亲信的奴婢是我们大王宠婢的同产弟,急忙把这件事情通过秘密邮传报告大王。大王这几日真是又喜又忧啊。
那持伞的女子说,其实大王何必忧虑,皇太子倒台了,我们也就可以改变计划,说不定大王会被立为皇太子。
那男子笑道,果然这样的话,我们也就省了很多事。其实大王何尝想谋反,不过因为皇上近年来过于喜怒无常所致。去年因为宗庙祭祀典礼,一天之内下诏褫夺了一百多个列侯的爵位,理由是贡献助祭的黄金成色不纯,侍事不恭敬。自从皇上御体有恙,总怀疑大臣盼望他死,连他一向喜爱的酷吏义纵,也被关进监狱,最后自杀谢罪。大王很怕哪一天会突然掉脑袋啊。
嗯。那翁主低首沉思了一会,这些事暂且不管它。大家想想,怎样能找个借口,攻击县廷,进而劫持都尉,夺得武库强弩和兵车,这是我们的要务。我倒想了个主意。不知你们怎么看?
那男子喜道,翁主快说。现在皇上御体不适,长安形势不定,动手越早,越可以占到先机。
那翁主笑了笑,突然回过脸来,目光散乱,好像在思考什么。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随便地用丝带挽了个结。一缕乌发挂在额前,半张雪白的脸蛋,和着那迷茫的眼神,望上去真如天人一般。我简直看得呆了。那美貌女子突然抓过那男子腰间的短剑,向后一扬手,那短剑闪电样向我飞来。但我当时竟然没有察觉,直到它钉在我身边的房柱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围在她身边的人都不知所措。她开口了,声音极其娇嫩,像未成年的孩子。她冷笑道,没想到竟然有人在这偷听我们的谈话。她身边的男子立刻惊慌起来,在哪里?这事传出去一定会灭族的。他身边的两个随从马上拔出长剑,朝我隐藏的方向扑来。
我马上跳起,撒腿往外跑。那两个人差不多已赶到了我身后,其中一个扬剑就劈,我听得脑后风声,赶忙向前一扑,他的剑尖劈中了我的脚踵。我也怒了,知道这次不管怎样也逃不出去,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于是我拔出腰间短刀,回身便刺。那两个人的剑法说不上太好,而且有点畏懦,让我有机会靠近他们,这使他们的长剑威力大打折扣。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被我刺中了小腹,另外一个发出惊恐的低呼,退后了好几步。我也不想跟他纠缠,只想着逃命。那时候我也惊恐极了。天汉元年,我也曾按律令服过兵役,在长安驻守,有两年一直当建章宫卫卒,曾亲眼见过谋反案处决的残酷,那次是济南太守王卿和邳离侯路博得的儿子勾结,贩卖关中铁具出关,想牟取暴利。事情发觉,被定为谋反大逆不道,当时牵连而死的有一千多人,都在渭水的岸边处决。行刑那天,我执戟站在建章宫的神明台上值班。那台子很高,可以俯视渭水的河岸,我亲眼看见一个个的人头落地,五个刽子手一起行刑,从日西中时一直砍到夜昏时 才结束,我亲眼看见渭河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那是我此生最深刻的记忆。我知道这翁主的谋反阴谋被我听到,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果不其然,因为我脚踵受伤,还没出门,只听得身后飕飕声,我小腿和肩胛骨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