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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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生说:“噢、噢!”
路张氏说:“你们那个哨所是不是只有四间房子,一间是住人的,一间是做饭的。一间是装东西的,还有一间是玩的?”
路生惊讶了起来,说:“太太,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张氏说:“是梦到的。”
接着他们就什么也不说了,路生无意间望了狐狸鼻子墚一眼。太阳也有暗淡无光的时候,暗淡无光的太阳的光辉照耀在狐狸鼻子墚上。风虽已静下来,但把尘土抛向天空,并且永远让那些尘土在天空中自由地飘着。所以,在无雨或者雨少的天气里,日光总不是太强烈,天空也总那般混沌不清。在狐狸鼻子墚这样的天空下,行走着一个女人,女人弯着腰,身子成弓状,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背上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篓子。女人面黄肌瘦,披头散发,目光在蒿草间苦苦地搜寻着,耐心而且执著。女人是在找苦菜,这墚上本是一个盛产苦菜的地方,但这里的苦菜已被女人在前些日子铲光了,此刻,女人背上的篓子张着大嘴一无所获……路生在心里说,那不是我奶奶吗?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给白如云上坟了。
路生的假期就是在这些无聊的琐事中度过的,很快他便坐上了归队的车,路之珍和俞珠儿来送他,一副牵肠挂肚的模样。
忽然地,路生一扭头看到不知是为车上的谁送行的女孩子,女孩子羞羞答答的,低着头,站在车前,把目光投向靠近路生座位的那块车窗玻璃附近。那会儿,阳光从外面斜射了进来,路生看到,女孩子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半个脸庞被太阳照得明亮秀丽,另外的半个脸庞却在阴影下动人地妩媚着。微风迎面撩起了女孩子的秀发之时,把她朴素但不失庄重的外衣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仿佛是开在车站里的一束不太鲜艳但却非常醒目的花儿……
路生猛地想起了雅洁娜!
118
路生没有想到,他忘了向雅洁娜要地址,这是他回到苦嘛拉倒哨所快一年以后才发现的事情。这之前,路生等待了一段时间来信后,有些失望地以为自己被雅洁娜彻底忘掉了。但大雪封山前,给养车最后一次到了哨所,并且带来了他们的过冬物品和雅洁娜给他的一封信。当着战友的面,路生不好意思当即打开那信,直到给养车走后,夜晚来临,才非常激动非常庄重地启开了它。雅洁娜说:“我从我爸爸那里要到了你的地址,我毕业了,想当兵,我们昆仑山上见!”
封山的大雪也把雅洁娜的信息封在山外,等到雪化了春来了,雅洁娜仍然没有给路生任何信息。
到了老兵复员时,一个老兵对路生说:“排长,咱们唱首歌吧。”
路生说:“唱啥歌呢?”
老兵说:“就唱《什么也不说》吧。”
就这样,他们站在了四千米的高度,让“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一颗博大的心儿愿天下都快乐”的歌声,响彻了大地。苦嘛拉倒哨所因此成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地方,尽管它给予他们的是强烈的紫外线、漫长的冬天和永远无法满足身体需要的空气,但他们却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懂得了有些事说出来之后便没有任何意义的道理,这个道理虽然很简单,谁都懂,但他们却用自己的行动将它变成了现实。这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的。
此后,苦嘛拉倒哨所每年欢迎新兵和欢送老兵都要唱这首歌,在这歌声中,迎来了新的战友并且送走了老的战友。兵如流水,总是源源不断,他们一起巡逻,一起放哨和站岗,这时他们爱唱的是首在昆仑山上极为流行的歌,歌词大意如下:
好高好高的大坂/好冷好冷的冰山/好远好远的边防/当兵当到了天边边/守着好长好长的国境线/好圆好圆的明月/好长好长的思念/好沉好沉的枪杆/当兵当到了国境线/抬头望明月/故乡在身边……
那年复员的那个老兵还对路生说:“排长,你知道不知道咱们这个哨所为什么要叫苦嘛拉倒?”
路生说:“不知道。”
老兵说:“苦嘛拉倒这个名字很有新疆方言的味儿,意思是再苦也不值一提。”
路生恍然大悟。但之后不久他就被调到山下叶城一个汽车团当副连长了,连队常常上昆仑山往西藏拉运物资,每回到了山上,路生都会想起苦嘛拉倒哨所的他的那些战友们来。艰苦的军营生活对他的磨砺,使他仿佛已经把雅洁娜给忘了。
119
再次和雅洁娜相见是两年后的事了。那回,路生他们又驾车上昆仑,在三十里营房,忽然,路生觉得眼前一亮,随后,他的心也被感觉到的这亮色打开了,整个心房像是飘进了白云,长上了青草,开满了鲜花,甚至充满了鸟儿鸣唱的音乐。接着,他呆了,他傻了,他居然在这种地方看到了雅洁娜!
雅洁娜站在那里朝路生微微地笑着,像是个女神。她说:“不认识了?”
路生感到开满鲜花长满青草流着音乐的心顷刻被这温柔的声音化成了一摊水,正在一点点地向他脚下的昆仑山里渗。
雅洁娜朝路生缓缓走了过来,路生想奔跑过去拥抱她,但不知怎么他连动也不能动一下了。他看到,随着雅洁娜的走动,整个儿的雪山与白云都温柔地动了起来,这种蠕动却又像亿万个虫子在他的体内温柔地叮咬着,他仍然连动都不能动一下,眼看着雅洁娜一点点地走近他!
雅洁娜在路生面前站下,说:“你这个傻货被我吓残废了?”
路生这才恢复了正常:“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雅洁娜说:“我只知道你调到了汽车团,我想总会在这地方见到你的!”
路生说:“我激动坏了……”
雅洁娜笑了。
“雅洁娜,你真的当兵了?”
雅洁娜说:“还不是为了你!”
之后,雅洁娜拉着路生的手,几乎是跳跃着把他拉进了她在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宿舍。在那里,路生吻了雅洁娜,他们之间的恋爱就这么开始了。
一年后,雅洁娜告诉路生,她要求转业了。路生问她为什么,她鬼鬼地笑了一阵子:“这地方太高了,我为你生不下儿子,我得做个好女人,给你生个胖小子,然后带着儿子在山下永远地等待山上的你!”
路生被雅洁娜深深地感动了,他看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雅洁娜面对窗户,眼中含着泪水。随后,雅洁娜转过身来对路生说:“说吧,什么时候娶我?”
他们的婚礼是半年后举行的,他们把家安在了昆仑山下的叶城。那天,路生很多在昆仑山上的战友都来了,雅洁娜把她这一年里给路生写下的信都拿了出来,让主持人念给了大家。这时的她已经不是军人了,转业到了她父亲李明超的灯泡厂。
路子:
好!
你走了快一个月了,才写信给你,请见谅。其实,这段日子一直都很想你。午休时,我常一个人在宿舍里长时间地坐着,望着昆仑山发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后来感觉是把自己交给了那片严酷雪山下的洪荒土地。
一座山脉用一片土地在想你。
在这里生活久了,已使我能够平静地面对一切,包括爱情。你第一次吻我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你,我觉得你实在有些大胆。你要好好爱我!
你的娜娜
8。27
路子:
你好!
来信收到了,却一直没有回。不是不想回,而是有些东西一时很难以文字来表达,也就只有一遍遍读你的信了。
你过得好吗?
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总是难以沉静下来,很难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我想对你说的是,烟你能不能少抽些?我不要求你戒,我知道你们跑昆仑山的人没烟仿佛不成,但我看不惯你那么不要命地抽烟,那是一种自我摧残,对别人也不好。希望你能听进去些。
天冷了。我想为你亲手织一件毛衣,但我笨,不会。爱就是那么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好在我还有这种想法和认识。我想,你的毛衣一定不少,但你要记住,这件是我送给你的!
祝你暖和。
你的娜娜
10。27
路子:
你好!
我现在海拔三千多米的三十里营房想你!你能感觉到吗?
我最想对你说的是,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的幸福。今天是元旦,举国欢庆的日子。但下午两点时,有一个汽车兵,他开的汽车坏了,几乎要被冻僵了。人命关天,我们医疗队把他抬上救护车,我没怎么犹豫就解开了衣扣。我是这里的协理员,虽没学过医,但以前从书上看到过这种救护方法,没想到今天在我身上变成了现实!
你能理解吗?当我看到一个几乎同我一样年轻的生命,在我的怀中复活过来时,我不知该有多么兴奋。看见那个汽车兵红着脸向我说“谢谢”时,我就差没蹦到慕士塔格冰峰上去了。之后我想,也许只有到了这种地方,异性之间的情谊才如此纯洁。我甚至忘了严重的高山反应。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我头痛得几乎快要爆炸,吃进去的一点点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但我想,我一定能够挺住的。刚才,一个战士来我这里要药,我给了他,但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嗫嚅着问我能不能让他多待一会儿,同他说说话。我答应了他,但他却没话说了,我忽然觉得他实在是太可爱了!
不早了,我们下次再聊吧。新年快乐!
给你一个吻
你的娜娜
1。1
路子:
好!
今天,我们参加了一个小兵的追悼会。小兵因流感引起了肺水肿,才十九岁。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我们的视线里,没有鲜花与他做伴儿。他穿着军装,一面小小的国旗盖在他的胸口,醒目地鲜艳。嘴唇同先前一样裂着口子,口子里还残存着血痂,他的脸色要比以前好看些,惬意并且放松,不再发青发紫,似乎还带着梦的微笑。听说他一到高原就掉头发。他很担心掉光了头发找不到媳妇,天天照镜子,把剩下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大家都笑他这个“臭毛病”,到临死还没改掉。
我没有哭,只是在送走他后面对雪山坐了很久。我想,这片永冻土之所以能拒绝衰老与死亡,就是因为我们的战士为它献出了青春和生命。
我从小兵的班长那里得到了他的一张照片,我想我会将它保存到永远的。你一定要为我祝福,祝我平安地活着!
你的娜娜
4。4
听着这些信,那些前来参加婚礼的路生的战友全都哭了。李明超走过来抓住路生的手说:“我把女儿嫁给你,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但现在我要你一定好好爱我的女儿!”
……
想到这里,路生哭了,他想他太对不住他的雅洁娜了。
第三十二章
120
路张氏就那么死了,那天她在狐狸鼻子墚上坐着坐着就被一阵风给刮了下来。等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断气了。她死的时候,手伸在空中,指了又指,她手指的是她住的那间房子的西北角,从那个西北角向外延伸,便会伸到——新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这使路张氏伸在空中的手臂发了火——有些急躁地挥动着,仿佛要击垮那个房子的西北角。然而,即便是路张氏这样,依旧没人想到那个占中国国土六分之一的叫新疆的地方。于是,那空中挥动的手臂,很快便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像一棵被人放倒了的大树那样,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胸脯上。
路张氏就这么死了。人们说她死的时候有人看见狐狸鼻子墚上忽然冒出了两只狼的耳朵,像两个高音喇叭向金羊塬播放着什么声音,人们说这个女人怎么把狼引到金羊塬了,但人们去看时,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路张氏就这么死了。她从狐狸鼻子墚上滚下来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把喉咙给割破了,她因此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没给自己的儿女留下一句话便死了。这对路张氏自己和他的儿女们来说,是一件遗憾无比的事情。
生老病死都属自然现象,再遗憾路张氏也得走,更何况她活了一百多岁,也到死的时候了。用金羊塬人的话来说,这算是一件“喜事”。因此,前来悼念路张氏的人当中很少有哭的,他们都笑着走进路之珍家的院子,接着,默默地在路张氏的灵前低头站上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一转身走到人群里又笑开了。他们一般都是笑着说一些诸如“这老太太真能活”的话。这使路张氏的死几乎没有了悲伤的气氛,尽管王平川和俞珠儿还有路之焕都哭得很伤心,甚至是号叫着,但却没把哀伤的情绪传染给那些前来悼念路张氏的笑着的人们。和这些不太悲伤的人们一样的是路在贵和路之珍,一个是死了妈,一个是死了奶奶,但他们居然没掉一点眼泪星星,更让人不可理喻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