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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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路之珍被白如云打得伤痕累累之后,路之焕望着路之珍身上的红印子,问路之珍:“疼吗?”而当看见路之珍摇头,他竟哭了起来:“弟弟,以后、以后我再不敢了!”
红老兵说:“我那天晚上不应该打他……”
白如云说:“不关你的事情,他都快二十岁的人了……”
一个杂乱的郊区,周围是荷枪的战士。红老兵和白如云欲要进入,却被一个哨兵毫不客气地拦住了。
“同志,你们是干什么的!”战士说。
“我们找个人……”红老兵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是这里的管教?”战士问。
“不,是来这里改造的……”红老兵说。
“是犯人?”战士说,“那你得要这里的领导批准,要有会客证。”
红老兵和白如云正犹豫着,就听见有人朝他们这边喊“班长”。红老兵抬头看了看,是一位管教干部,正眯着眼睛冲他笑呢,他被吓了一跳——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班长,你不认识我了?”那人走过来说,“我是罗春!”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没想到这辈子咱们还能见面!”罗春说着居然眼眶有些潮湿了,“在一块当兵那么久说分开就分开了……”
红老兵不知该对罗春说什么。
“走,去我的办公室。”罗春说。
红老兵和白如云跟罗春走进了工地,空中正在修建的楼房叮叮咣咣的,地上尽是凝固的水泥疙瘩和破砖头。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犯人从他们眼前匆匆而过,都剃了光头。
“你们来这里有事情吧?”罗春问红老兵。
红老兵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罗春叹了口气。
罗春的办公室其实是一个简易的工棚,办公桌和电话机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红老兵向罗春说明了来意,罗春就拿起电话张罗着找路之焕了。
过了一会儿,进来了个犯人向罗春报告,说是路之焕到别的工地上干活去了,一时还回不来。
罗春有些不耐烦地向那人挥了挥手,说:“告诉你们队长,用拖拉机去拉!”
那人跑步离开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外面传来了拖拉机声,白如云、红老兵还有罗春都走出了办公室。
远远地,他们看见了路之焕,站在拖拉机的后厢上,双手牢牢地抓着厢前的栏杆。他穿一件和所有服刑人员一样的蓝褂子,刚剃过不久的脑袋上生长着毛茸茸的短发,让人极易想起刚学会飞翔不久的小鸟来。看见白如云和红老兵时,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恐慌。
拖拉机停了下来,路之焕跳在地上,怯生生地朝白如云、红老兵和罗春走了过来,头几乎低到了胸前,十个手指不停地相互搓着。
白如云心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那会儿,她听见了路之焕细细的呼吸。
“妈,你没啥事吧,我该走了……”路之焕闪着泪光转过身去了。
白如云一把抓住路之焕的衣袖,就在那一刻,她感到眼前的阳光里充满了无数个黑点,黑点在不停地转着。她晕晕乎乎地说:“娃,妈把你拉扯大,妈的心尽到了,成不成器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今天犯下这个错误让妈想不通啊……”接着她的身体也随着黑点转了起来,近乎优美地倒下了。随后,红老兵、罗春和路之焕嗅到白如云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败的气息,而她一条裸露在外的小腿像是半截树干……
“妈!”路之焕哭喊出了声。
“你是谁?”白如云呆呆傻傻地问路之焕,她已经神志不清了。
路之焕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别哭了……”罗春走过来说。
红老兵将白如云紧紧抱在怀里,他听见她的骨头在被聚拢时的声响,就像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样。
“送嫂子去医院吧……”罗春说,接着他叫了一辆拖拉机把白如云送到了吴忠医院。路之焕要跟着拖拉机去医院,但被罗春阻止了。
医院里,白如云胡说不止。她听见鸡蛋碰在石头上的响声,她看见鸡蛋一个个地碎了,她看见金黄的蛋黄和洁白的蛋清落在了石头上,不一会儿的工夫,金黄的蛋黄和洁白的蛋清就把黑色的石头给淹没了。她看见金黄的蛋黄和洁白的蛋清组成了一个天空,她觉得很美,但那天空里却渐渐浮出了一只羊的角,然后一只羊就从那上面浮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蛋黄和蛋清,用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了。
“人活着这么累有啥意思?”她说。
“种庄稼年年都有个盼头,可我活了大半辈子,盼头到底在哪里?”
“你说万事万物都有命吗?”
“我咋就不信这个命呢?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努力地往人前头拼光阴,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我那娃咋就挖开公家的墙根了呢……”
“其实,谁我也不埋怨,我只是想说说,心里难受得慌……”
“我知道我的娃不是个坏娃,从小到大我都给他当妈,我能不知道他吗……”
“我没能管好我的娃……我来这里只想告诉他一句话,我没让他念书是我的错,现在挖公家的墙角是他自个儿的错,他娃以后找个女人都难了……”
……
罗春和红老兵都听不出她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明晃晃的液体明晃晃地流进了白如云的身体,她渐渐地清醒了,瘦枯的脸上开始有了些生命的气象。
“我的娃给你脸上抹黑了……”睁开眼睛白如云对红老兵说,“都是我没管教好他……”
红老兵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我那天晚上不应该打他……”
白如云拭去泪水,冲红老兵笑笑:“这几年,你在我家受苦了……”
红老兵不知道该对白如云说什么。
“这不是我家呀!”白如云忽然起身说,“我咋能待在这儿,我的猪还没喂呢!”
红老兵说:“嫂子,我们在吴忠,看之焕来了!”
白如云这才想起了前面发生的事情,她说:“走了这场路,我的心就尽到了……”
晚上,罗春在他的宿舍里请红老兵喝酒。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好吧,几杯酒下肚,红老兵就有些醉意了。
“我没想到,那么好的一个娃能进到这地方来……”红老兵说,“罗春,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待在金羊塬这个姓白的女人家里,这个女人是寡妇拉娃娃,不容易……”
罗春说:“班长,我现在总想起咱们当年在延安时候的事情……你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这个地方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红老兵不好意思再向罗春说什么了,看着罗春,他忽然想起了有一回打仗紧急集合,罗春穿反了裤子;进而他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小兵,仿佛还在对他说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幸福的家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现在他亦能感受到其间温暖的气息……那个时候,小小的他,说起这些来,头发都会一根根变得毛茸茸的,嘴巴也油乎乎的,像刚吃过鸡肉似的,让人感觉他的年龄一下子更小了……而今,当年的那个小兵已成长为现在这个五大三粗的罗春了……
又喝了一大口酒,罗春说:“班长,现在我给你说句实话吧,其实我没家,全死了……班长,像我们这种人真是可怜啊……班长,这个姓白的女人不错,把她找上吧,有个家了你就幸福了……我现在也有女人了,有家了……你不能总不明不白地住在人家家里吧……”
接着,他们便抱到一起哭了起来。红老兵说:“罗春,我没想到我没家,你也没家啊,那你为什么那时候还要在部队上吹牛呢……”罗春说:“呜——呜——”一段历史就这么在罗春的哭声里结束了。
第十八章
58
团政委找路生谈话了。路生知道他的军旅生活已经快结束了,但那个时候得了怪病的他却偏偏收了一封信。那封信没有署名却告诉他,他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中国古民族鲜卑族的后代,这一下子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信来自甘肃榆中,一个离兰州不远的地方。身在新疆军营的路生正好准备回老家甘肃,于是便决定去那里看看。
阳光灿烂。五彩的阳光在空中让那些飘浮不定的尘埃相互碰撞着发出五彩的声响。
路生在兰州火车站下了车,向榆中进发。
榆中离兰州只有三十多公里路,那里有秦始皇的大将蒙恬修下的长城,也是鲜卑族真正崛起也很快消失的地方。
五彩的阳光照射着远远近近的干渴的山脊,路生一直看着那些山脊,也看着道边时常出现的田地以及低矮的房屋。在阳光的声响里,他听到了两三声鸡鸣狗叫,看到了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古树驼着背……这些不知为什么忽然让他热泪盈眶了起来。
路生感到光秃秃的山脊变成了无数个光着膀子的怪兽,它们圆睁着眼睛,鼻孔张得像个麻袋,拼命地驮着那些田地、庄稼、房屋以及鸡鸣狗叫和老树枝丫在狂奔。
五彩的阳光让路生的眼泪也成了五彩的。在车快要停下来的时候,路生看到那些怪兽们终于停了下来,朝着地面的肚皮和胸部呼呼地扩张着,但身上却开满了鲜花。他甚至嗅到了花香与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路生来这里前,曾在一个姓氏的网站上查阅过路氏的来源,那上面是这么说他的家族起源的:
路氏源出:一、出自姬姓,以国为氏。据《唐书·宰相世系表》云:帝挚子玄元,尧时于中路。夏代为侯国,子孙以国为路氏。二、出自姜姓。据《元和姓纂》所载,春秋时有潞子国,在今上党潞县,子孙以路为氏。参看潞氏条。又《姓氏急就篇注》云:路,水名(即今山西浊漳河),因以为县(即潞县),居者氏焉。三、为古代鲜卑族复姓所改。据《魏书·官氏志》云:南北朝时,北魏有代北三字姓“没路真”,进入中原后改为路氏。
路氏家族名人:一、路振,字子发,宋代湘潭人。淳化年间进士,历官太常博士、左司谏等。振文辞秀美,尤善词,多警句。科举时,宋太宗试《卮言日出赋》,应试者数百,名人亦有难色。时振尚不知名,然其赋典故尤丰,太宗十分赞许。二、路博德,西汉西河郡平州人。任右北平太守,随霍去病出征有功,封符离侯。后封伏波将军,伐破南粤。
路生正想着他这个遥远得只能变成文字的家族起源,同车的一个人有事没事地找他说话了。
路途寂寞,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那人巴结他似的说他长得好,皮肤黑黑的,身上的肉长得恰到好处,有力地串联起骨头,并能使骨头在遇到打击的时候发出脆响。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两道眉长得像两柄剑,鼻梁骨上有一个盛载着野蛮气息和好斗气质的大坑!
说完了这些,那人指着路生对全车的人大声说:你们看啊——这家伙是匈奴!
路生有些生气,但不好发作。
车嘎地停了下来,前方四五百米远处的一座古城就像一个被人摔得豁豁套豁豁的土块那样猛地跳进了路生的眼睛。
路生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到了。
这座古城就是榆中县官营镇,它曾是东晋十六国之一的西秦国的都城。
路生来这里前,曾查阅了一些有关西秦国的资料。他知道,西秦国统甘肃武威到天水、陇南及青海东部共十一州、三十郡、四十八县,历时四十六年。
在五彩的阳光里,路生踏上了这片废墟,走进了历史的深处。
古城无言。
路生看到,遗址的城墙在一千多年之后坍塌成了山包,山包上长满了蒿草,就像方块文字定格在了史书里静静地等待着后人去读。
城内是一片庄稼地,绿油油的庄稼生意盎然,在榆中盆地蔚蓝的天空下生长不息。
路生在遗址的一片废墟上坐了下来,他的屁股下面是千年前的残砖破瓦,它们尖利地戳着他,似乎想要在他的身上戳出个洞来,看看他流出的血是什么样的。
随后,路生想起了遥远的鲜卑,想起了曾经定格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
前秦主苻坚在位时,乞伏鲜卑酋长、国仁父乞伏司繁被任命为镇西将军,镇勇士川(榆中县境内,西秦国都遗址东南)。后司繁死,国仁代镇。淝水之战,苻坚败亡,国仁聚众十余万。公元三八五年,国仁自称大将军、大单于,并领秦河二州牧,筑城为都,史称西秦。
嘿,怪不怪!这之后路生觉得自己的行为或多或少有些可笑。他无意间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发现在那里有一团热乎的卷曲的毛,就像有些干旱的沼泽地。接着,他感到自己掉进了那沼泽的怪圈,但他乐意,他甚至看到他沾了一身泥水从那沼泽里走了出来。随后,他想起了在自己档案履历表上填了不知多少回的汉族。
在中国封建史上,汉朝算得上是一个强有力的王朝,就像一柄锋利的长剑,想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