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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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根又说:“大嫂,你不认识我了?”
白如云说:“大嫂?你叫我大嫂?你不会是路在德吧?路在德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啊……”
孙玉根说:“大嫂,我是在你窑里住过的那个红军战士啊!”
白如云的大脑猛地搜索了一下过去的记忆,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成了这样……”
孙玉根脸上的笑停住了:“都是打仗打的……”
白如云说:“打仗打掉了你的腿?”
孙玉根说:“大嫂,革命胜利了,我不想给国家添麻烦,就复员了,想来想去,我还是丢不下你们,让我到你家里打个杂,帮帮你吧……”
白如云说:“可是,可是……我家里没地方住……”
路张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叹了口气说:“我有三个儿子,不知道死了几个,我只知道有一个还活着。人都说寡妇死了儿没指望,现在我们家简直成了收容站!”
孙玉根有些吃惊地望了白如云一眼,而后,像是思考了一阵儿说:“我可以住在地下……”
白如云打量了孙玉根一眼,发现他脸上的那奶气或者说小孩子模样没有了,变得黑里透红,下巴上还冒出了黑压压的胡子。她并没有说假话,她家里的那两口窑一口王平川和路张氏住着,一口她和路之珍、路之花住着,无奈之下,孙玉根只好跟着路之焕去羊圈住。路之焕放的那些羊现在已经归公了,孙玉根每天瘸着腿跟着路之焕去挡羊,因为他腿脚不灵便,路之焕对他不怎么友好,好在他并不在意这些。时间久了,金羊塬的人都叫他红老兵,把他真实的名字给忘了。
除此之外,当年带白如云去中卫城寻找路在德的俞伙子也回到了金羊塬,他没有找到媳妇却领了个女儿回来,人们问他女儿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人们女儿是从中卫城里捡来的。也许是他看上了白如云,常来找白如云,但白如云有意躲避着他,还说要把王伙子的大婆子黄义花置办给他,让他有个家……
在金羊塬的这些变化里,路在贵也发生着自己的变化,除了外表形象之外,这年,他学会想念路张氏,想念王平川了。他归心似箭。当他踏上家乡那条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之时,腿伤还没有痊愈,走路时一拐一拐的,就像传说中的铁拐李那样。又因为他走得太快,拐的程度便自然而然地加大了。家乡的阳光照在他那被战火烤得干瘦的黑脸庞上,他的脸庞上渗出了细细微微的汗珠儿,晶莹闪亮。他没有时间去看家乡那蓝蓝的天,去欣赏那悠悠的云,不知道怎么跑进的那座院落,“腾”一下跪了下去,对早已被泪水淹了的老妈妈说话了:“妈,您不孝的儿子回来了!”
路张氏那个瘫在炕上已有些时日的老太婆,忽地坐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般地从炕上跳了下来,先前那可以钻进一条狗的罗圈腿“嘎嘎”两声巨响之后,整个人儿就变成了一棵笔直的钻天杨。王平川被这一幕惊得几乎快要停止呼吸,她的脑袋瓜儿向上扬着,目光跳着蹦子与窑顶接吻,嘴巴欲要将窗外那轮光焰万丈的太阳当馅饼一样吞进肚里。那棵白杨冒着怒气与怨气,一抬手,给了路在贵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后,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一口气没上来,轰然跌回在了土炕上。
路在贵品味着那韵味悠长的耳光,似乎还在等待着下一个的到来,王平川却惊讶地号啕了起来。他这才从耳光的韵味中走了出来,慌忙将路张氏揽在怀里,疾呼了起来。路张氏被他那长长的带着钩儿的声音,从鬼门关前勾了回来,但却丝毫未领他的情。她睁开浑浊的双眼,用近于绝望却又仿佛浓缩着希望的目光看了他一小会儿,从掉了门牙的嘴巴中缓缓说出一句话:“娃,你还要咋?天底下,能有几个像你媳妇一样的好媳妇?”
路在贵说:“妈,我不了,我不了!以后我对她好就是了!”
听了路在贵的这句话,路张氏忽地从炕上弹了起来,腿病痊愈。
当夜,路在贵便和王平川住在了一起,为给他们腾地方,路张氏过来同张一梅、白如云挤在了另一口窑里。这回,她没有去听路在贵的床,三个女人睡在一张大炕上各想着各的心事。大约到了后半夜,白如云忽然被张一梅推醒了,随后,她听到了王平川叫床的声音,张一梅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他路叔真猛……”
白如云嘻嘻一笑,张一梅贴在她的耳边说:“要是他路叔现在能干我们就好了……你想不想啊……”白如云又一笑,翻身又睡了。但张一梅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女人的骚动开始在她的身体里膨胀,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梦见路在贵趴在她的身上……
大老远地回来当然要转转,尽管路在贵的腿伤还没好,但他还是在第二天让王平川搀扶着自己到金羊塬上转了一圈。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金羊塬的天空是那么的蓝,蓝得就像少女没有任何杂质的明眸,可以让人的影子在它那里经受一次纯洁的沐浴。而金羊塬的土地是那样的博大,一道道的沟,一道道的梁,远远地看上去,仿佛是路张氏额头的皱纹,在细细密密纵横交错中却又一道道层次分明着。而田地里的谷穗在他的心里则变成了王平川,丰硕和饱满得甚至让他可以泪流满面。
看过这些,他说:“走,咱回吧。”
王平川仿佛没听见。
他又说:“咱回家吧。”
王平川却哭了起来。
他很是不解。
王平川哭着说:“你不知道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有多么伤心……现在好了,现在你终于理我了……”
王平川的眼泪如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了下来。那雨点仿佛很重,串成线儿,将他的腰拉弯了下来。他就这样顺势伸手将王平川搀扶了起来。
有了四条腿,他走路不再一拐一拐的了。王平川虽仍在哭着,摇摇晃晃的,极不稳定,但还是给他些许支撑。
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真正幸福,对王平川来说的确是有些迟到了。那个时候,虽然有泪在流,但世界就是她,她就是世界,在泪水过后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消失了,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欢快。她被那欢快拥抱着,肌体变成无数的微粒儿,在温情的夜幕下扩散开来。
他想起了那颗扎着针的红枣儿,说,我不理你,我以为你对别人有那个意思了……
王平川幸福地笑了,说,你伤了我的心……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全好了……
他这才发现王平川原来是非常聪明的。聪明的王平川,在他的眼里格外美丽了起来。
第十七章
54
春去秋来,到了落英缤纷的季节。路在贵常常在营区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兵走来走去。那时,战争的经历已使他成为一个较为成熟的军人。他一眼便认出那女兵是谁,但却不敢上前主动同她说话。女兵的发梢扎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走路时一晃一晃的,仿佛一只真的蝴蝶翩翩飞舞。这蝴蝶常常在深夜飞入路在贵的梦中,将他弄醒,久久不能入眠,借那大段大段的时光,路在贵总会想起指导员来,但更多的时候,他在想指导员的妻子。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样一个简单问题:指导员的妻子到哪里去了呢,指导员牺牲后怎么就一直也没听说过她,她咋就不来连队转转呢?他始终无法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终于,在某一天夜里,他忍不住为那个仿佛早已消失了的指导员的妻子非常武断地下了结论:她一定是变心了!接着,他感到这样的女人实在是有些可怕。怕过之后,他不由恨了起来。
落雪的季节来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儿从天空轻歌曼舞而来,仿佛像那些在落雪的季节中,将要走出军营的战士们沸沸扬扬的情绪。在摘除了红领章和红五星之后,路在贵开始坐在房间里,打开窗户,翘首等待那个女兵的到来了。
女兵踩着柔柔的雪,柔柔地出现在路在贵的视线里。
路在贵庄重地朝女兵缓缓走了过去。
“你好……”路在贵说。
女兵微微点了一下头,但她的眼皮抬也没抬一下,仿佛她早就知道路在贵要来找她了。
路在贵傻傻地站着。
空气无声无息,雪花落在地上都有响声了。
女兵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非常礼貌地对路在贵说了句:“走吧,一块儿走走吧!”
路在贵与女兵并肩走在营区的马路上,雪落在他们的肩上,他们的肩积满了雪。
女兵说,其实,我哥哥牺牲的当天,我就知道了……
路在贵什么也没说。
女兵说,听说我哥哥当时把我要介绍给你……
路在贵依旧什么也没说。
女兵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嫂子?
路在贵有些慌张,说,没有……
女兵扬了一下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说,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吗?
女兵不需要路在贵回答。
女兵说,我嫂子得知我哥哥牺牲的消息后,就自杀了……
路在贵平静地接受了。
女兵说,干吗要嫁给一个军人呢……
忽然,女兵向路在贵伸出了胳膊,说,摸摸我的伤口吧。
路在贵的目光变直了。女兵伸出的那条胳膊上失去了手,看上去仿佛半截没烧完的木头棍。
路在贵用力握住了木棍被火烧过的一端,仿佛想要将自己整个儿的躯体接在那上面,等待着烈火的再次焚烧。
女兵说,好了,我该走了。
路在贵说,我就要复员了,这辈子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能告诉我你将来准备去哪里?
女兵说,新疆。
路在贵说,你怎么去新疆?新疆太远了!
女兵说,我在那里找了个男朋友,和我们一样,都是当兵的!
路在贵望着女兵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茫茫雪野中,他想,女兵应该回头再看自己一眼,但女兵却没有。
……
路在贵复员后,住宿成了他和王平川面临的一大问题。白如云和路张氏为给他和王平川腾出些方便来,带着路之珍、路之花和张一梅挤到了另一口窑里,而红老兵和路之焕依旧住羊圈。这使王平川和路在贵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在路在贵复员不久,王平川便动员他在白如云家对面的山梁上,收拾他们自己的窑洞了。白天,他们都是去互助组干活,只能抽晚上的时间,但因为是给自己收拾窑洞,他们的干劲都很大,没感到一点儿累来。崖面已被他们挖了出来。路在贵在月亮底下将那崖面铲得平平的,在月光里仿佛是一面会泛光的镜子,还飘散着黄土的芬芳。王平川背着个背斗,路在贵一次次地用铣将崖面铲下的土丢在背斗里,然后垫在院子的坡面上去。不经意间,路在贵忽然发现在月光下王平川其实是很漂亮的,那会儿,她的头上、脸上都贴着细细微微的黄土粒儿,这使她的头和脸看上去毛茸茸的,像是可爱的麻雀。而当他每回将土丢在她背上的背斗里,她的身体总要随着土的落下而相应地下沉那么一下,让路在贵第一次有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
“还是我背,你来上土吧!”路在贵说。
“我背,你明天还要去互助组劳动!”王平川说。
“好像你不去一样!”路在贵说着要取王平川背上的背斗,而王平川又不肯,两人相互推让着拉扯了起来。王平川很是执拗,就是不让路在贵背土,没办法,路在贵就将她顺手拉在了土堆上,两个一起躺了下来。
看了王平川毛茸茸的脑袋瓜一眼,路在贵将自己的胳膊伸了出去,并钩住了王平川的脖子,王平川则顺势让自己的头憩息在路在贵的胸膛上。那时候,路在贵除了闻到泥土的清新和芬芳之外,还嗅到了一种来自王平川身上的馨香,回想起过去,他忽然觉得十分对不住此刻在自己怀里像个小孩子的女人了。而王平川则拨弄着路在贵胸脯上的一只纽扣,醉了一样地唠唠叨叨地对路在贵说:“在贵,要是咱把窑打好了,咱把妈接过来住……”
路在贵说:“嗯……”
王平川又说:“在贵,要是咱的窑好了,咱把大嫂也接来住……”
路在贵说:“嗯……”
王平川接着说:“在贵,要是咱的窑好了,我把里面收拾得漂漂亮亮,你劳动回来累了我给你倒洗脸水、做饭……”
路在贵说:“嗯……”
王平川说:“咱在窑里盘个大炕,你横着睡就横着睡,你竖着睡就竖着睡……”
路在贵说:“嗯……”
呓语般的王平川忽然发现一直嗯着的路在贵眼中有泪花闪闪了,就有些惊慌地问他:“在贵,你怎么了,是我让你生气了吗?”
路在贵赶忙拭去泪花,又把王平川往怀里搂了搂:“平川,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放羊你给我唱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