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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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已成家立业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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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峥的妻子生产了,在住院。程迦代表彭野去街上买东西准备探望,在医院门口看到一地鲜花,何峥的照片摆在中央。
雪下得很大,风却吹不灭玻璃杯里摇曳的蜡烛。小镇上的人冒着风雪来何峥的照片前送花点灯。
有张报纸飘到程迦脚下,她低头看,正是记录几天前的那场恶战,里边有句话:
“张警官等人壮烈牺牲……”
大粒雪花落下来,润湿那个“等人”,像谁的眼泪。
照片上的四哥微笑着,程迦蓦然就想起那天她在山坡上的一回头,砰砰的枪响,车窗变成糊了血的灯笼。
四哥,你付出生命,换来一个“等人”。
以你那爽朗的性格,应该会说,没关系。
没关系。
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cer 72】
方妍倒了几班飞机又转了几趟大巴小车,在暴风雪里赶到风南镇时,彭野在手术室。
护士都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彭野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抢救,下病危通知书。
家人濒临崩溃。
程迦坐在走廊里望窗外的风雪,还不停;方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你怎么来了?”
“感觉你出事了,就查了报纸。”方妍一见程迦那副样子,眼泪就掉下来。
程迦:“你哭什么?”
“程迦——”
“我没出事。”程迦说,“你回——”
正说着,手术室的灯灭了。程迦目光立刻转过去,胶住。
彭家人迎上去问,杨院长还是之前的话,他再一次撑过来了,但没有好转,他的生命在消耗。
护士把人送进icu,程迦甚至没起身,远远看着床上苍白如死人的彭野。
房门关上。程迦起身走了。
程迦去客栈洗了头洗了澡,换了件漂亮的软绒长裙,她把头发梳得蓬松,打开化妆包对着镜子描眉涂唇。
方妍:“程迦——”
“嗯?”她安静地抿着唇,在刷睫毛膏。
方妍却迟疑。
程迦也不搭理,把化妆品收起来。
她套上风衣,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药就着水吞下。说:“去医院吧。过会儿他该醒了。”
“程迦,”方妍终于问,“你疼吗?”
程迦停下,想了想,说:“——有点儿。”
方妍看她形销骨立,想抱她,于是抱住:“发泄一下,想哭就哭出来,或许会好点儿。”
程迦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些脱力地推开她,“不会好的。”
“方妍,说实在的,我现在不想哭。一点都不想,”她戴上那双黑色的手套,缓缓顺着指节。她回头看方妍,平静,似乎有些迷茫,
“我只是在想,假如他——走了,我该怎么办;接下来的路,我该怎么走。”
“想出来了吗?”
程迦淡淡蹙眉,仿佛时刻都在想这个问题,她最终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到了那一步再说。我现在不能想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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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睁开眼睛,疲惫得几乎不能再开口。
母亲握着他的手守在床前,一贯养尊处优的女人在这几天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妇人应有的沧桑。
彭野看在眼里,说:“妈,又让你提心吊胆了一回。”
彭母摇摇头,微笑:“明天风终于要小了,直升机能飞了,明天离开这。”
“好。”彭野应一声,好一会儿没说话,道,“如果明天走的时候我没醒着,你转告程迦回上海。”
彭母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些天,彭野多次让程迦回归自己的工作生活,但程迦置若罔闻。她多少清楚他不想让她承受一次次下死亡通知的痛苦,更不想让她承受最后一次的到来。
“可——”
“让她回上海。等我好了,我去找她。”
彭母沉默。十二年前,那可怜的小女孩失去了最爱的父亲,如今——
她点头:“我听你的。”
彭野不说话了,似乎在休息,眼睛却没闭上,执着地望着天上。
彭母弯腰抚摸他的额头:“回北京了,妈妈会一直关注程迦,把她的事和你分享。我们好好养身体,好起来了去找她。说来,程迦这女孩挺特别的。”
彭野眼瞳挪过来,漆黑,清亮。
“不像以前你身边的女孩。她们都温柔听话,脾气乖,性格好。——我并不是说她不好。”
“嗯。”彭野说,“我不需要。”
不需要她温柔,不需要她脾气好,性格好。他只想宠着她,让她永远像十四岁一样任性,她泼汽油,他给她收拾;她要打人,他给她递鞋;她拿砍刀,他给她锁门。
他只想这样,一辈子这样,看她矫情,看她作。等她任性地过完一生,他把她收拾好了,再随她而去。
这才是他的计划。
“妈,”彭野声音很低,
“我想死在她后边。我一直在努力。我尽力了,但事情的发展和我想的不一样。”
对死亡的恐惧和悔恨,无非是不甘留她孤苦一人。
“妈——”
“嗯?”
“我不想死。”
他说:“我一定会去找她。”
程迦站在门外,手扶着门把手,又松开。她转身走了,到医院外头抽了根烟,风真的小了一点,但雪还在下。
再回病房时只有彭野一人。
她进去时没发出声音,但他就像知道她来了一样,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松开。
她脱下风衣,深v的黑色丝绒长裙,衬得她的脖颈和脸颊像雪一样。
她坐在床边,有意无意拢着肩膀,胸前一道深深的沟,肌肤雪白柔腻,黑鹰的半边翅膀飞扬在外。
男人盯着她白白的胸脯看了一会儿,直白地笑了。
程迦说:“下流。”
彭野抬起眼眸看她脸孔,轻笑:“想再对你下流一回。”
程迦:“一回?”
彭野笑:“很多回。”
她稍稍歪头,捋了捋还有些湿的头发,发丝撩过他的眼睫和脸颊,他说:“好香。”
程迦说:“你用的那种劣质洗发水。”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她也不想让他多说。不到一星期,他消瘦得像退了好几层皮。
她起身把窗帘拉开,外头落着雪。她说:“风小了,明天送你转院。”
彭野长久地看着她。
“看什么?”
“你还是那么漂亮。”
“生病让你嘴滑了。”她回来坐下。
彭野说:“等身体好了,我想去很多地方。”
程迦说:“好。”
“先去北冰洋。”
“……”
“以前想过在护鲸船上待一段时间,协助一个英国摄影师拍纪录片。但没完成。”
程迦不吭声。
他看着她:“程迦——”
她还是不吭声。
“去吧,拍了回来给我看。我想看。”
她问:“你是想看,还是想把我支走?”
他淡淡笑了,说:“两者都有。”
她抿着嘴唇,又说:“好。”
一个好字,两人相对无言。
“彭野。”她复而平静开口,“那天你说让我等等你。我就知道你要带着我了。你说话不能不算数。”
彭野看着她,她垂着头,眼睫发颤,他胸腔生病的剧痛都掩盖不下此刻的心疼,他说:“算数。你再等我一段时间,我去找你。”
她依然沉默,仿佛再也不能开口。
“程迦——”
她不应。
“程迦——”
程迦抬头看他,眼眶泛红。
他张了张口。
“——你说啊。”
“假如——”
“别说告别的话彭野。”
他于是不言。病房里的仪器滴滴答答。
她还是平静下来了,说,“想交代什么?”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要原谅我。”
程迦盯着他,眼眶里蒙上一层雾气。她懂了。
但终究压抑下去,再抬头,人又是淡淡的了,说:“你要不回来,我就和别的男人睡,给别的男人生儿子。”
她说:“生三个。”
“他们会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还会打滚。”
彭野就笑了。想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就看到了湛蓝天空下那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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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彭野被送上救护车,从医院去直升机停降地。
程迦走上车,到病床守着他。他眼皮微垂,竭力清醒着。
程迦说:“你睡吧,我已经买了去上海的机票。”
他不睡。
程迦说:“你不睡,我就要干点儿别的事。”
彭野抬起眼皮看她。
她滑下椅子,单膝跪下去,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色的戒指,问:“彭野,娶我。”
那枚戒指是昨晚在镇上买的,很简单,一个圆圈。彭野盯着看。
她说:“不愿意?”
“我愿意的,程迦。”他声音不大,说,“你知道,我愿意的。”
程迦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有点儿松,她说:“以后身体恢复了,不会勒。”
他笑:“好。”
“该我了。”她把另一枚戒指塞进他手心。他握住,摸索着,她把无名指凑上去,帮他给自己戴上。
她凑近他耳边,问:“准备好了吗?”
“嗯。”
她小心把他的呼吸器摘下来,并没远离他脸颊;她欺身过去,吻上他的唇,没有辗转,没有厮磨,只有唇瓣间最简单的触碰,她和他的气息微微交融。
她轻轻抿了他一下,作收尾,又重新给他戴上呼吸器。
他目光胶在她脸上,有留恋。
程迦说:“你来找我,给你更多。”
彭野说:“好。”
风不大,雪还在下,程迦从车窗里望见里远处的直升机。
她收回目光看彭野,他一直在看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慢慢开口:“还想说什么,就说吧。”
程迦,事情发展和我说的不一样。
“程迦,你怪我吗?”
“你后悔吗?”
彭野摇头。
程迦也摇头:“你的二哥救了你,桑央的七哥也救他。这就是你们。”
她说:“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你。”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笑容,安然闭上眼睛。
到了。
医护人员把他抬下去,程迦跟在一旁渐渐走近直升机,脸色在冷风里发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她不想打扰他,生生松开他的手。
可他突然抓住她,雪地的白光映衬着他的脸,
“程迦——”他清醒了一点儿,睁开眼睛,
“嗯?”她弯腰,把耳朵凑过去,
“我第一次对你动心的时候——是北方。”
程迦一瞬间泪湿眼眶。
他说完,似乎睡过去了。
“彭野,我原谅你。”
她抱住他,“如果你很累了,撑不下去了,你就走吧。我会原谅你,没事的,我不生气。没事,我就再不来青海看你。也不再去北京。
但我还是希望你再努力一点好不好?再努力一点彭野,我们的结局不该是这样。”
他睡着了,没有回应,风在一瞬之间悄然停息。
彭母上前,轻声说:“彭野让我和你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程迦直起身,看他最后一眼,转身走进大雪里。
螺旋桨刮起剧烈的风和雪。她没有回头,顶风前行,往昔的回忆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现,
她把他拦在门廊里,说要摸回来才公平,他隐忍含怒地盯着她;
他在简陋的屋里冲凉,突然回头,黑暗湿润的眼睛锁住偷看的她;
他给她穿好藏袍,拉开换衣间的门,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冲凉间的墙壁上,湿了眼眶:“程迦,我以为我们不是这样。”
程迦抬头,在滚动的雪花里看见了风的形状。她戴上那双黑色的手套继续往前,一次也没回头,只是在扑面的冰雪里想起他的话,泪如雨下。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得原谅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会走。”
“程迦——”
“或许也不会。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头。”
“好。你放心。”
——
寒冷彻骨,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无法抵御。
“啊!——”她嚎啕如重伤的兽。
彭野,我原谅你,我再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