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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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看见她静如止水的笑容,美丽而绝望。
瑶姬让青萝扶着自己走到窗边。
帘外的桃花,美艳而张扬,孩子般的骄横拔扈。她独自望着窗外出神,心绪却是飞了起来。
——无论如何,它们已经盛开。
它们曾经盛开。
而我,为了等待一个渺茫的笑容,独自紧抱着花蕊,任是东风也敲不开。
只有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等那只或许永远不会回到身边的蝴蝶。
柳莺在枝头歌唱。她附在它的耳边。轻声说:“就是那只蝴蝶,我注定只为它而盛开。”云间落下一枚缤纷的颜色。她依稀看见那熟悉的辽远的笑容,伸出手,指尖便触到真实的温度。
蝴蝶飞落怀中,她慢慢展开双臂。那一刻,她相信那花瓣是随着它的蝴蝶飞了起来。
她微微笑着,仰起脸,长发飞舞。
她感觉到自己慢慢向后倒去。青萝惊惶的叫声忽然变得那么缥缈而不真实,仿佛是从暗色的天空下渺远地传来。
“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这世界冰冷始终。我等在我短暂的季节中,只为了等待某一个人,某一场相逢,某一个足以温暖我整个生命的笑容……
第二章 山雨泽烟
龙骧录7
中原的春天来得晚。
长庚宫里,几个侍官在一边慢慢拨着炉中的炭火。若不是火焰偶尔发出毕剥的响声,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竹榻上斜倚着一个神色威严的老人,尽管鬓角已有些白发,目光却是矍铄而锋锐。他手中那两片刻着龙纹的玉璜,随着手指的晃动,发出轻轻的叩击声。
一个红袍男子跪坐在席中,却不说一句话。
铜漏中的水,一点一滴地落入承露盘中。滴得急了,铜盘中便有轻微的金属鸣响的声音。时间过去了许久,盘中便积下了许多水,孤寂的滴水声仿佛化进了阶下暗绿的梧桐。
那老人垂了眉,眼角犀利的余光迅速掠过阶下的男子。他沉吟着,忽然打破了沉寂:“如果真的想回去,我也不留你。”红袍男子并不抬头,双眉却是微微一挑。
老人叹一口气,道:“蚩尤,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心里应该明了。”蚩尤抬起眼看着他,目光阴郁,仍是一言不发。
黄帝手中的两片玉璜擦出尖锐的声音。他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多说亦是无益。”他低下头,阖了双眼似已有倦意。
“去罢。”蚩尤站起身,向黄帝微一欠身便大步离开。
走出门,忽然听到老人沉重的一声叹息,然后是玉器碎裂的声音。
蚩尤的脚步略停了停,便头也不回地走下阶去。殿前的武士双手捧上他进宫前卸下的佩剑,他顺手接过,面色依然冷厉如冰。
三月的阳光已经渐变渐暖,可是心底尖冷的痛楚,却是怎么也化不开。
炎帝四公主瑶姬病夭,黄帝依例是假惺惺地遣使向炎帝作了慰问,然后顺理成章地收回了聘礼。其实谁都知道,若没有黄帝催迫举行那场婚礼,或许那柔弱的公主还能多支撑几年。
然而黄帝那么快应允了他回南天的请求,亦是出乎意料的事。
蚩尤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走吧。骑上马,什么都不要再想,就当作这世界已化作了尘土,自己变成烈风把一切都吹散在天底下吧。
火红的战马飞奔在云和天的彼端,那战神银色的盔甲却早已是落满了朝阳的辉煌。
记忆中依旧有那个女子如花的笑影,美丽得不染尘埃。
不过一眨眼,便如云烟飞散。
最后留下的,却是一个足以支撑一世的,沉重无比的承诺。
心头锋锐的痛,和着烈风深深浸入骨髓。
如果一切都退回最初相逢的时刻,是不是就不会在犹豫中彼此错过?
烈风呼啸着吹过面颊,将泪水吹散在身后。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那么……神啊……请把最初的那一刻还给我,若你肯宽恕我当时的懦弱……
等在王畿外的是刑天。
蚩尤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扔给等在一边的马弁。刑天看着他,面色有些阴郁。
蚩尤心头一紧:“陛下……他现在情况如何?”刑天重重叹了口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蚩尤疑窦丛生,却也不便再多问,只随刑天一道向释祝宫走去。
刑天原本是多话的人,这一路上却是罕有的沉默。走了半个时辰,蚩尤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是病了吗?”“若是真的病了就好了。这几日我们苦苦劝他不要太勉强自己,陛下却执意不肯听,依旧是天天理政。近来听说苗疆不大安定,陛下忙得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现下大概正同祝融他们商议如何处理苗人叛乱的事吧。”三苗族是南天众多部族中最繁盛的一支,已在苗疆繁衍生息了数百年。苗疆与中原相隔虽近,这几年却一直相安无事。而今苗疆出事,只怕与中原有些关联。
蚩尤双眉微微一挑:“苗疆不是南天治下的地域吗?陛下对待苗人可谓是仁至义尽,就连统领一方的苗王也是由他们自己推选出来的。这在黄帝治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些苗人又有什么不满意?”刑天冷冷道:“事情就坏在那个苗王身上!平时既不朝觐又不纳赋,据说私底下还和黄帝有往来。祝融早就说他投靠黄帝是迟早的事,陛下却是将信将疑。这次那些苗人一造反,他就慌了手脚,连夜派人来释祝宫求援,哪里还敢再提脱离南天的事?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可是陛下却偏偏答应出兵帮他平叛,还说什么要化干戈为玉帛。若我是大将军,一万天兵就把整个苗疆都平了,省得惹出那么多麻烦还要我们去收拾残局……”蚩尤微微一笑,知道这个刑天虽然性子火爆,心地却是极纯厚的。这些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服从炎帝的安排。他也不忙着打断刑天的滔滔不绝,一路微笑着听他天南海北地胡扯,心头的阴霾确是消散了不少。
两人一起走上殿前的玉阶,两边的卫士递声而报:“左将军刑天到——”“南疆战神蚩尤到——”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间穿梭,寂寞得像永远穿不透的时间。
炎帝身边坐着祝融和共工,似乎正在商议什么。见两人进来,祝融和共工相继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炎帝却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神情专注地听祝融汇报苗疆的情况。蚩尤在一边站定,一面听祝融讲述,一面细细打量着炎帝。
炎帝依旧是清癯如冰,苍白枯槁的脸上双眼已微微凹陷,却是奇异地闪着光,恰便是大病未愈的模样。
祝融的声音不温不火:“……末将一直以为,若参王果然已失尽人心,陛下理应顺应民意,另选一人担当统管苗疆之任。”炎帝淡淡笑了笑,苍老的声音中透着疲惫:“我知道参王已经不再适合苗疆,可是无论如何他已经做了那么久的苗王。他老了,我也老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寻找去培养一个合适的统治者了。祝融啊,只有先平息了内乱,让苗疆再坚持一阵子吧。”“可是……”共工方欲启齿,见祝融向他使了个眼色,便不再说下去了。祝融起身笑道:“既然如此,便照陛下的意思办吧。我只点五千精兵,必将叛乱平定下去。”炎帝闭上眼,唇边慢慢漾开了笑容:“不必你去,祝融。”刑天再也按捺不住,急忙抢上前道:“陛下,我只要三千兵马就足够了……让我去吧!”共工微微冷笑一声:“刑天,若论冲锋陷阵,在场的谁也比不过你。只是说到布阵排兵,你尚欠些功夫。若只凭你一人的血气之勇,又怎么斗得过那些久谙战事的苗民?”他丝毫不顾脸色已然发青的刑天,转向黄帝道:“若陛下信得过我,只需拨我两千骑兵,必能一举成功!”蚩尤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凉意。
过去的南天三神将,尽管意见常有不合,却从来不曾当着炎帝的面流露出来。数年未见,这三人之间竟已有了争权夺势的火药味。
炎帝却顾自微微笑了。
“蚩尤?”蚩尤凛然一惊,趋步上前道:“陛下有何吩咐?”炎帝看着他,目光安详。
“五万。”“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拨给你五万精兵,你平定内乱之后,镇守苗疆。”炎帝从袖中取出一枚淡红色的玉符,放入蚩尤掌中。芙蓉色的玉纹微微闪动着光泽,宛然便是南天号令三军的最高信物。
“朱雀……赤玉符?”“不错。当初你回中原之时把它交还给我。现在你既然已经决定留在南天,我就再把它交给你。从此往后,南天的千军万马任你调遣。”蚩尤注视着炎帝,良久,深深一欠身。
“陛下竭诚以待,蚩尤纵是肝脑涂地也无以相酬。只此一己微末之身但凭陛下差遣。”炎帝轻轻点了点头。
“你初回南天,不立威无以服众 。苗疆的这件事,无论如何应该办得圆满。……你应该能懂得我的意思罢?”本来是极淡的话,出自炎帝的口中,似乎含有深意。蚩尤凝神片刻,忽然淡淡地笑了。
祝融等上前道:“陛下若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炎帝略一点头:“你们都下去罢,我也乏了。……瑶儿还在等我呢。”意出不测,蚩尤猛然抬起头,惊愕地望着炎帝。炎帝面色安详依旧,眼神却是空空落落。他惘然一笑:“瑶儿要我陪她去歧青山上看桃花,我说父皇很忙,你让女娃陪你去吧。她却哭了。瑶儿向来懂事得很,可是她这次却哭了。她说父皇这么多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寥寥无几你知道么。是的,我是对不住她。尽管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一样宠爱,可是我却很少待在她身边照顾她。我说瑶儿你再等一等,等我把天下都治理得安安稳稳,父皇一定陪你去看桃花。那时候你要去哪里,父皇就陪你去哪里。然后父皇会一直陪着你,和你在一起。可是你一定要等。我不能对不起南天的黎民啊瑶儿……”炎帝静静地说着,仿佛心爱的女儿正微笑着坐在身边。蚩尤默默地望着他,心底的疼痛却是一阵阵地痉挛起来。
“等我把南天治好,一定陪她去看桃花。一定……”
龙骧录8
蚩尤亲率五万精兵驻入苗疆,意味着炎帝终于下了决心用武力迫使苗疆永远臣服南天。部落首领参王亲自前往驻地向蚩尤拜谢,其中的深意,任是谁也看得出。
不过费了三天的时间,苗疆的情势便大致了然。此地与中原相隔不过百里,参王一心要仿效黄帝,把苗疆改造成像中原那样秩序井然、等级森严的国度。然而当他颁布法令宣布实行赋税时,自古天性散漫的苗民竟罕有地坚决抵制。
苗疆的土地,世世代代由苗民耕种。每年的粮食除自给外,还有少许交纳至部族谷仓中存放,此外尚有盈余。炎帝一直鼓励苗民将剩余的粮食、牲畜互相交换以通有无,而洚水边上的交易区也因此繁荣了数十年,俨然已有城镇气象。
隔了一座山便是中原管辖的土地。黄帝征收的粮食一年多似一年,早已激起中原百姓的不满,然而黄帝倚仗着几十万天兵的力量,生生将反抗的情绪压制了下去。而今参王欲效仿黄帝厉行赋税,却没有足够强大的军队作后盾,难怪会招致暴动。
蚩尤策马来到洚城外的鸣丘山上,放了缰绳,那马便朝远处的水草地飞奔而去。
蚩尤转过身,慢慢走上了山。
自从为祭奠女娃离开中原以来,已经好久不曾上过战场。明日的这一战,是在南天立威的第一役,不容小视。他此行便是前来最后勘定战场,以防横生不测。
洚水边旌旗猎猎,如火如荼。蚩尤凭山而立,胸中忽然漫过一阵豪气。他横过剑鞘,龙吟仓然响处,长剑脱鞘飞出。银光闪动处,只听得铮然一声清响,已击中百步外的一面巨石。石缝轰然迸裂,剑身却毫发无损。蚩尤微微一笑,上前拾起剑,插入鞘中。
却听得有人在身后笑道:“久闻蚩尤将军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猛然转过身,却见一个布衣男子从山树后转出,唇边笑意盈盈。
蚩尤面有疑色:“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蚩尤?”那男子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如风。
“明日这里便要开战,普通人岂会有胆量在这山上久留?寻常士卒此刻大都在营中休憩,此刻能来到这座山上的,也只有前来勘察地形的将军们了。”这男子身着苗人常服,年纪尚轻,眉宇清朗,隐然有昂藏不凡之气。蚩尤不由暗自赞叹,此人以如此气度胆识,只怕也是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