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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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好好的,以前那些不愉快,不去想也罢。”他说。
“能说不想就不想么?”玉书今天是有些奇怪,“你就能把原尚文甩了你跟人结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仰恩只觉得自己毫无防备的心,似给锥子扎了一下,疼得一跳,玉书的脾气还真一点都没变,说话没轻没重,也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只得苦笑:
“他那么做也没什么错……”
“你是真豁达还是装伟大?反正我不管,他负了我就欠我一辈子,我呀,活着不饶他们,死了也不放过。”
懂得忍耐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是种豁达吧?仰恩心里想着,也许那么活着,不如玉书这么敢爱敢恨来得快意,可该遗忘,该原谅的时候,放下心里的介怀,对人对己都是种解放。仰恩一点也不恨尚文,他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那会儿是彼此认真,至于最后能不能走在一起,毕竟不是两人你情我愿就能心想事成,又何苦去抓着不放?
“呵,你今天是怎么了?子渔惹到你了?”
“不是,”玉书的眉间忽地闪过一瞬的迟疑,“今天看到一个人,长的象他。”
“不会这么巧吧?”仰恩不太相信,中国这么大,北平分开的两个人能这么在上海重逢?人海茫茫的,怎么可能?
“最好不是!”眉眼间的疼痛已经消失无踪,玉书忿忿地说,“要我遇上,看我怎么整他们。”
仰恩在心里笑,得罪谁也别得罪玉书这样的,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
子渔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肩膀湿了一片,他倒不怎么介意,坐下来就打招呼说“侬好”。他不是本地人,只在打招呼时说上海话,别的就一窍不通。说着,抓起块仰恩未动的松糕,一口塞进嘴里。玉书“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
“混啊你,是给你吃的么?”瞪着嘴塞得满满的子渔,“不是说下午要采访,怎么回来这么早?”
子渔是“民报”的记者,跟玉书同岁,长得倒是虎头虎脑,怪招人喜欢的。玉书却是爱叫他“死鱼”,他也不生气,还老是美滋滋。人也是小孩脾气,跟玉书在一起玩着玩着就要动手的,不过每次都故意败给给玉书的花拳绣腿。看他们两个人就跟看戏一样,真真给仰恩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别提了,”子渔一脸沮丧,“明明都说好的,这次还是主任安排的呢!唉……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竟也出尔反尔。”
“采访谁?”一边的仰恩觉得好奇。
“四爷听过么?”子渔说,“‘平社’的四爷。”
“胡孝存?”仰恩有些不解,“他能答应让你采访?”
说完又觉得后悔,他不是瞧不起子渔,只是四爷这人格外低调,若真要接受采访,选的也定是数一数二的大报,点的也是名记,排场是要讲的。好在子渔正在伤心,没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是主任找了关系,费了很多麻烦才联系上他,亲口答应,还让秘书安排时间的。”
虽然仰恩到上海还只是几个月,这四爷的名气却是如雷贯耳了。只是他不出席一般场合的社交活动,倒极少见面。只除了一次,在盛家的舞会上,他是特邀宾客,特别到甚至不与场内任何人打招呼,只在楼上的书房与盛家大爷单独会谈。仰恩记得他,是因为在走廊上穿身而过的瞬间,他叫住了自己,却没说话,只盯了半天便离去。仰恩想他也许是认错人,否则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就太怪异了。
“当面问问他,怎的这么不守信用?他是社会名流,应该还是很看重自己名誉的,说不定再给你次机会。”
“见他哪那么容易?”子渔一发愁,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据说他是上海滩最少露面的大人物。恐怕我还没靠近,就给他的那些白俄保镖给踢回来,那样倒好,省了电车费。”
“你就是这么没出息。”玉书横了子渔一眼,“那就别访了,换个人不行么?”
“总编交代的任务,哪能讨价还价呢?我要是丢了饭碗,玉书你给我个差事做吧!擦桌子洗碗我都行的,薪水多少你看着来就行。”
仰恩给子渔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笑了:
“也不是不可能……”
“你认识四爷?”子渔激动地打断他,“我就知道你肯定有门路!仰恩,你这下真是我的恩公!”
仰恩并不认识四爷,可他倒是有过耳闻,四爷爱好搜集,对青铜器和甲骨文尤为钟情。下周四在上海拍卖馆有一批甲骨拍卖,四爷对那几件文物早就势在必得,定会亲自出马。
“周四我们一起去吧!”那一刻,仰恩的心里想的并不只是子渔的采访。
玉书有些不高兴,子渔对仰恩崇拜的态度让他不舒服,他对仰恩说到底,总是有戒心。他在北平认识的名人也是很多的,那时候连北平的市长想听他唱戏还得排队呢!可光辉岁月总是不长久,他到上海也有几年,凭着多年来学会的本领,人脉关系渐渐地也铺得广了,可仰恩到了才几个月,混得已经比他好出不知多少。他嫉妒仰恩永远高高在上的地位,他生来就带着姓氏的辉煌,他是北平肖仰思无比钟爱的弟弟,他是丁崇学心里默默喜欢的人,他冰雪聪明,给他面子的人数不胜数……他拥有那么多那么多,却又不带纨绔子弟的恶习,让玉书连嫉恨都无从下手。
仰恩隐隐感到了玉书僵硬表情下的不爽快,于是起身告辞。玉书果真不再挽留,却好心地借给他把伞,还帮他打电话,叫了出租汽车。外面雨下得密了,整个城市都显得湿漉漉,处处都在滴水。仰恩也不喜欢子渔对自己的态度,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就想要惹玉书不痛快。他刚要拉开出租车的门,一辆黑色轿车从面前缓缓开过,停住,车身给雨水浇得发亮,后排座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崇学严肃的脸,他简单地说了句更象是命令的邀请:
“上车!”
路上行人并不多,但因为下雨路滑,在外的人都赶着回家,人力车,黄包车,四轮汽车挤在一起,显得乱而喧闹。仰恩本来以为崇学会直接押送他回家,没想到车子驶上另外的方向,兜兜转转间,停在圣母院路跟霞飞路交汇的路口。这里仰恩是熟悉的,刚到上海的时候天气热,跟玉书他们到附近吃过冰。下了车,果然看见马路对面那个叫“马赛”的饮冰室,因为季节变换,冬天也做了咖啡生意,却是不比夏日里门庭若市的热闹了。天色已晚,雨却下得小了,附近一带的霓虹灯亮起来,看得见那牛毛一样细密的雨丝。见崇学要撑伞,仰恩连忙说:
“雨很小,不碍事。”
崇学把伞留在车里,引领着仰恩往前走。他知道仰恩不喜欢闷在家里,才会偷着往外跑,想他大概也是吃厌了厨子的手艺,于是带他来尝尝这里的“罗宋大餐”。上海白俄开的菜馆很多,大都是一道罗宋汤,免费供应的全麦餐包,以实惠招揽生意。但这家菜馆不同,别看店面不大,厨子手艺极佳,菜色精致,酒也是上好,并且只招待主顾,来往人等并不繁杂,档次跟一般的罗宋菜馆简直天壤之别。
店是很小,外面四张桌子,外加一个小单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老板娘站在柜台后迎接,似乎跟崇学十分相熟的模样,操一口熟练的普通话与他们问好:
“今天有黑海鱼子酱,和鳟鱼,想怎么吃?”
崇学转头询问他的意见,仰恩只说,“随便吧!”
看来他倒是这里的常客了,仰恩心里有些不解,他知道崇学不是个对吃饭讲究的人,看不出能找出这般好地方,必是下了番心思。老板娘认识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崇学在北平也是大小报纸追访的大人物,名声还是响的。白俄的女人都比较丰满,大冷天穿得也少,半露着胸前雪白的两陀。两人跟着老板娘到了单间,小桌子正好够坐两人,点了两只红色的蜡烛,光线暗淡得有些暧昧。很快,送上来一瓶香槟,放置在加冰的银制小筒里冷藏。仰恩扬了扬眉毛,含笑说到:
“今天什么好日子,要用香槟庆祝?”
崇学伸手拿起酒瓶“砰”地打开,一边倒进仰恩面前细长的酒杯里,一边说:
“非得是特殊的日子才能庆祝?就为今晚喝一杯不行?”
仰恩的笑容扩大,今晚的崇学确是不同了,
“行,那我们就为了今晚干杯!”
轻微的一声撞击声之后,仰恩小小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如此,一股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说不出的舒爽沿着食道朝整个胸腔扩散着。他本以为崇学抓了他偷跑,少不了要挨顿批评,没想到这家伙竟带自己出来吃饭,还请客喝酒,真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仰恩吃了一块抹了鱼子酱的小饼干,心情更加愉快:
“怎么会想起带我出来玩儿?你又怎知这个好地方的?”
崇学并不喜西餐,只陪着喝酒,见仰恩问出来,便坦白回答:
“知你喜欢西洋菜,平日里就留神。这里是别人介绍,只做主顾的生意,也安全。以后跟玉书出去吃饭,也要注意些,现在上海治安不好,一些来往繁杂客多的地方别去。”
自从纺织业大亨于显荣被流氓绑架杀害以后,上海的有钱人皆是风声鹤呖,纷纷请了白俄保镖,来往也不似以往那般招摇。崇学提过给仰恩派几个士兵过去,可仰恩没同意,说是不习惯。于是他不再坚持,只叫大翠儿多看着仰恩些,没事儿别让他乱跑。可仰恩跟他毕竟是不同的,留过洋,比较能接受西方的东西,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对万事万物多了份好奇心。上海十里洋场,空前繁华,自是想好好认识享受一番,总那么给自己困在万宜坊,倒也不合适。于是索性亲自带他出来,他这一番考量自然是瞒不过仰恩的玲珑心思。相处这么久,仰恩早就习惯了崇学稍嫌木讷的个性,他凡事不好挂在嘴边,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比较孤僻阴沉,仰恩深知,这人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一顿饭吃得安静舒服,边吃边聊,说到子渔要采访四爷却不成的事。崇学想起他爹说的话,顺便问仰恩:
“你认识四爷?”
仰恩的优美手掌端着酒杯浅浅呷了一口,摇摇头说:
“有过一面之缘,但谈不上认识。”于是把在盛家邂逅四爷的事情与崇学说了。
“他好象在打听你。”
“哦?”仰恩回味着四爷端详自己的目光,“打听我做什么呢?”
“不好说。”崇学实话实说,“这人行事原则比较怪,不好调查了。总之你防着些,上海的社会关系不比北平单纯,你要替你姐姐探路,也小心别把自己赔进去。”
如此坦白的警告,倒让仰恩有些尴尬。来之前,仰思确实嘱咐他在上海建些自己的人际关系,“将来恐是要用的着。”仰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事事无知的小孩子,姐姐在原家的地位,和她的野心,多多少少也猜测出些轮廓。虽然没跟他摊牌,却也有意无意地跟他说过,“你是唯一可以跟姐姐并肩的人了,仰恩。”
“我知道。”仰恩倒也不生气,他知道崇学不是那种会拿话来揶揄讽刺他的人,大概是真在担心自己,陷入各界纠纷,不能全身而退。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