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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青山遮不住-第20部分

小说: 青山遮不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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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与子渔同归于尽。这人到死,绝决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爷跟他通过气,玉书的死讯暂时向仰恩保密,不想惹他这时候伤心,于是又说: 

                    “杜子渔对他还不错,没有囚禁,挺自由的,也要看他愿意不愿意了。” 
                    “哦,”仰恩微微想了想,“也是,毕竟是玉书自己的一辈子,要怎么走,我们也不能替他说了算。我是怕他那脾气,有时候死心眼,想不开,子渔已不是以前的子渔,他若惹了玉书死了心,以玉书那脾气恐怕……” 

                    仰恩说着又觉得这么想不吉利,便不再继续,只下了决心到了后方以后,怎么也得把玉书从上海接出来。 
                    “他对你时而刻薄,你也不记恨?” 
                    “不会。”仰恩想着与玉书认识的这许多年,“你是不跟他交往,不了解,他的出身成长的环境又与我们不同,是跟人拼着抢着,能出卖的都卖了,才出人头地,有了名声,要不是那好强的性子,恐怕早给人吃干抹净,连骨头也不剩。他本性不坏,全是给这吃人的社会逼的。” 

                    再说,我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努力,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自然会有嫉妒之心,可他若真厌恶我,自然不会与我做这么多年的朋友。他有他的好,要亲近了,细细品味,剥开他多刺的外表,里面是跟你我一样,肉长的心。仰恩心里想着,却又无力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一刻想到玉书的瞬间,心里怎会疼得这般厉害,象是今生再不会相遇,而自己竟想不起与玉书说的最后的话,想不起最后的时光,彼此做过什么。 


                    崇学发现仰恩的神智渐渐不支,整个人开始恍惚,手掌下的身体热得那么不正常,一双勉强睁开的眼,目光却是慢慢地扩散,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 

                    “我是比玉书幸运,他竭尽心力不能争取的感情,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得到以后,又该怎么办?崇学……” 
                    那一瞬,心似乎给冰凉的手抓个紧,跳与不跳,都不由自主,崇学摒住呼吸,怕惊扰了仰恩微弱的气脉。 
                    “到香港,坚持到香港。”凑近仰恩的脸,“仰恩?” 
                    呼唤着,没有回应,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目,竟已无法集中地看着自己,仿佛一束雪白的月光,照上人间草木的时候,向着四周分散了,散了。 






                    12 中 


                    “胡佛总统号”上的随船医生是个印尼华侨,中文不错。看过仰恩的伤势,皱紧眉头,直说耽误不得,等到香港的话,恐怕伤口要恶化。子弹夹在肩钾骨和肋骨之间,不深,应该可以拿出来。 

                    “船上有手术的条件么?”崇学忧心忡忡。 
                    医生摇了摇头,又低头查看了一下伤口: 
                    “没有麻药,也无法提供输血的条件,但子弹射得不深,也没刮伤大血管,割几刀取出子弹,再缝合就行。消炎药不多,但坚持到香港应该没有问题,上岸以后再做进一步治疗。” 

                    崇学摸了摸仰恩滚烫的脸,经验告诉他,子弹留在身体里,可能引起很多麻烦,可这么生生往外拿,又怕仰恩吃不了那苦,他向来果断,这会儿心中却难免犹豫不决。 

                    “你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说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受伤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神智了,医生于是说,“我回去取些药品过来,不管你们怎么决定,他的伤口需要消炎。手术器具我会一并拿来,做不做,你们说了算。” 

                    说着出门取东西,有人随身跟上他,他心里自然明白,在到达香港之前,是不会有什么人身自由了。虽然船长没坦白吩咐,这人怎么看怎么象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医生一离开,崇学把仰恩从床上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见他在怀里蠕动了几下,才凑在耳边问道: 
                    “把子弹取出来好不好?能挺得住么?” 
                    仰恩微微睁了眼,布满血丝,似乎看着他,却又没给什么回应。崇学一下下抹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挺一挺,我知道你能行!”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并没有数,毕竟仰恩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大苦头,无论如何赌上一把,否则这般昏迷着熬到香港,再想抢救恐怕就来不及。于是暗暗地拿了主意,把帐都算我头上吧,崇学寻思着,等你好了,怎么报复我都答应。 


                    刀割下去的时候,仰恩骤然握紧了崇学的手,每一个骨节都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地那么紧,身上的肌肉僵硬着,衬着那肩钾骨尖尖的下端象把尖刀一样要刺穿淡薄的皮肤。每一次颤抖和痉挛都传达着那具身体在承受着怎样无法负荷的痛苦,可仰恩又是那般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崇学几乎粗鲁地镇压着身体自然产生的挣扎,感到手下的肌肤正迅速给汗水打透,身体接触的地方,能听见仰恩身体里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和哭泣,而这人趴在那里,死死咬着枕头,竟是一丁点的呻吟也不肯泄露出来,时间变的无比漫长,崇学只觉得自己是从里到外,无一处不疼得钻心。 


                    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医生也是大汗淋漓,这时候双手才敢公然地发抖。伤口敷了药,仔细包扎好,仰恩的身体却依旧僵硬着,无法放松,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崇学的,象是抓着救命的稻草,青色血管从苍白的手背上挑出来,仿佛要崩开一般,就连受过伤的左手混乱中也扭转成个可怕的角度,崇学试着想放开他的手,却一时做不到,只好用空闲的手,慢慢把仰恩的身体翻过来,沾满汗水的脸,眼睛半开阖着,也说不清是清醒还是昏迷。崇学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药片,无奈仰恩象是给疼痛逼疯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试了好半天,怎么都不行,只好有差人去寻了些福寿膏,船上富贵人极多,这玩意儿不难找。烟枪点起来,崇学吸了两下,感到烟上得匀称了,才递到仰恩的嘴边。 


                    仰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着,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睁着眼睛,至少他努力睁着,想着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那人,可他确实什么也没看见,也说不出一个字,这让他觉得好象自己应该还在昏迷。只是身上就象给冻僵了一般,完全移动不了,不管碰到哪里,不管碰得多么轻柔,在他看来,都与疼痛无异,整个身体依旧处在警惕和戒备状态,只想跟他们说, 

                    “别碰我,我疼。” 
                    可似乎没人理解他,他们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体又给人紧箍着,象锁在框架里,完全无法移动。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耳边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响着那熟悉的声音: 

                    “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强吸了一下,呛人!他咳嗽着,却很快给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几口,回甘无限,象迷|药一样入口便进了口腔的粘膜,钻进沸腾的血液,带来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种紧张和僵直慢慢松软下来,人如同腾云驾雾般浮动着,再没有拉扯和沉重,轻飘飘的,象是一股空气……正想着再吸,那东西给撤了,他直觉向前去追寻,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 

                    “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瘾了。” 

                    感到怀里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顺利地就着水吃了药,崇学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进来,仰恩素爱清洁,容不得汗腻,崇学拧干水,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他自小就瘦,监狱里这些天,身上跟是一分肉也没剩下,崇学擦着擦着,不禁为那瘦骨磷峋的身体,皱起了眉。擦完上身,他刚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裤子,却不知为什么,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着腰线擦干汗迹,再继续犹豫了片刻,拿着毛巾的手才探进他的裤子,就在这时,仰恩的腰轻微地拧了下,崇学一抬头,碰上一双略带捉弄的眸子,血丝还没退尽,却显出清明了,眉梢淡挑着,嘴角却噙了个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 







                    12 下 


                    “帮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没擦过,怎么这次犹豫害羞?” 
                    仰恩刚到上海的时候生病,崇学确实不止一次照顾过他,这些活计不陌生。 
                    “谁害羞了?”崇学说着,竟觉得脸上带了热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几下,腾出手来,从一边拿过餐盘,里面放着稀饭和小菜,“醒了就吃点东西,船上没好吃的,你将就着点儿,上了岸再找些你爱吃的。” 

                    仰恩这才发现双手都上了夹板样的东西,不能移动,只好任崇学喂他一口一口喝稀饭,吞咽时困难重重,力气稍微大一点就会扯到伤口,疼得他弓着身子不能说话。于是草草喝了几口,便顾不得肚子还又空又饿,不肯继续吃了。崇学见他疼得白了脸,也不忍心逼他,却变魔术般变出一颗糖果,塞进仰恩嘴里。 

                    仰恩向里缩了缩,示意崇学也躺下来,这人强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眼神里却掩藏不住身体的疲惫。崇学没推拒,合衣躺在仰恩的身边,也不怎么说话,只看着那一盏晃来晃去的桔色小灯,象是看电影时正片上映前,剧场里暗下来,等光线再亮起的时候,已经是故事的开始。那盏晃悠悠的小灯,引导着两人在黑暗里慢慢摸索,时光在试探中,回到从前,北平的那个夜晚,两人也曾如此亲密却纯粹地近距离躺在一起,只是此时,彼时,却又是这般迥乎不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物是人非,变了多少?没变的,又是多少? 


                    “觉得陌生。”崇学的声音在黑暗里,与面对着他聆听时,显得有些不同,“刚刚看到你的刹那,不敢相信是不是真的见到了你。然后又怕你变了,不再是三年前的仰恩,不知如何再与你相处。” 

                    “所以碰我也会觉得尴尬?” 
                    “有点儿,”崇学诚实地坦白,又情不自禁地提起从前,“可能是我认识你那会儿,你很小,感觉每次看见你,都跟上次不一样。然后你跟尚文出国,回来的时候,是真的没认出你来,觉得尚文领回来的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人。所以我在船上等你的时候就想,三年了,也许你又变了也不一定。” 

                    “二十六七的人,还怎么变?”仰恩说着笑了,“你的话怎么好象比以前多了?” 
                    “当初传出消息,说你已经遇害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我在武汉,正要从那里飞回重庆待命。有那么很长的一段空白,感到那么多命令和任务,都没什么意义,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只觉得遗憾,自己笨笨的一张嘴,要跟你说的,都没说过。” 

                    要怎么跟你说?世界有一瞬间是全无意义,要那么反复地说服自己消息是假的,是不可靠的,不要去相信。崇学转过身,面对上仰恩明亮的眼睛,他挺拔的小鼻子,有些发干的嘴唇,这不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经风的富家孩童,不是那过早成熟,喝醉时会透露出哀愁的十八九岁少年,面前这个紧紧依靠着自己的人,是个用生命捍卫信仰和坚持的男人,他为了家族的事业,死心塌地留在上海与敌人周旋,因为尚文入狱受刑,因为自己被侮辱诋毁,可他坚韧不拔地挺过来了,为了一个名字,为了一句话,从那么多艰难中挺过来了。嘴唇无意地碰在一起,有些干,崇学伸舌滋润着仰恩的唇,温柔地含进嘴里,轻轻吮吸。 

                    “你很了不起,仰恩,很了不起。” 
                    象微风吹过水面,撩掀起阵阵波纹,吻轻柔如梦,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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