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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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了?”花旗俱乐部负责接应的是美国使馆的艾利丝小姐,她看见仰恩被血渗透的后背,脸上布满为难之色,确实是没有时间治疗,“能挺上船么?”
“没问题,”仰恩勉强挤出个微笑,“先让我换下这身衣服就行。”
“哦,当然可以的,”
艾利丝递给仰恩一身水手服和干燥的毛巾,“你也可以简单清洗一下,水手在半个小时以后上船,你要跟他们一起走。”
“知道了,谢谢你。”仰恩一边接过一边偷偷打量着艾利丝,她四十多岁,棕色头发,眼角带着浅浅的细纹,话语间干练却不失温柔,不知怎的,让仰恩想起仰思,也是几年没见,不知她过得如何。艾利丝很细心,没错过那短短的注视,脸颊抹了股淡淡绯红:
“我这里有急救箱,先帮你止下血吧!”
她个性还是爽朗,毫不顾忌地面对着仰恩裸露的上半身,看见伤口时,不禁皱了皱眉头:
“子弹在里头?”
“嗯。”仰恩低声回应,“应该不深,不碍事。”
“上船以后,要找个医生看看,条件允许的话,要尽快把子弹取出来。”伤在肩背的关节处,不能拖得太久,艾利丝心里也不禁为了年轻小伙子的耐力充满敬佩。她虽然参加过红十字的集训,也只能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主要是暂时止了血。
包扎的时候,仰恩想起玉书,于是拜托艾利丝:
“我有个朋友夏玉书,也还在日本人的手里,能否麻烦您帮忙打听,或者可以转告四爷,让他务必想办法把玉书送到后方?玉书在上海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朋友,还希望您能再努力一次。”
“救人的我帮不上,不过如果四爷能救出他,我可以再利用这个渠道,送他去香港。”
仰恩连忙感谢,心里想着应该给留给四爷一封书信,又苦于没有时间,只好想着到了后方,可以用别的方式联系到他。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艾利丝忽然递给他一封书信。原来,四爷本来想来送他,却担心家里附近有特务监视,所以为了不连累他的行踪暴露,只好按兵不动。
“信也是辗转托人送来的,你上船再看吧!”
仰恩在浴室清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已经疼得无法移动,加上左手先前受过刑,至今未愈合,竟弄得没手可用,忍着疼别扭地换上衣服,胳膊疼得实在抬不起,水手帽子是无论如何也戴不上去了。再往镜子里瞧了一眼,却觉得陌生,连忙低头洗了把脸,刮了胡子,觉得整个人干净不少,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窗外浓黑的夜色重重,东方已经隐约透了点青青的鱼肚白。
上船以后,天刚蒙蒙亮,避开众人的注意,仰恩被安置在一处秘密船舱,入口极端隐蔽,不知道内情,几乎完全没有发现的可能。他没有多问,找了个空地坐下,里面还算宽敞,地板的一角放了铺盖,算是临时睡觉的地方。按照艾利丝的交代,这船上应该至少有二十多人是便衣,天亮以后上来的客人里还有更多,她再三劝慰自己上了船只要不随便走动便很安全,看来确实如此,心里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一直紧张而忘却的伤口,终于点滴不漏地找上身来。
船舱里没有窗口,只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在一角处黯然地亮着。想起四爷留给自己的书信,仰恩艰难地调整了坐姿,朝着光源蹭了蹭,这一动,才显出肩膀出伤的严重来,竟是动一动,也能疼出汗。之前紧张得完全没感受出这股强烈的疼痛,如今放了心,松了气,倒是抵不住伤口的难熬。忽然过去的一夜,这一刻开始慢慢地在脑海里还原,所有的画面都象是无声的电影,黑白的画面,那一只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次次地离开,人命在仓惶的逃逸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象是与命运的赌博,可为什么输的只有我们自己?一想到为了自己,牺牲了那么多人,仰恩心胸之间塞满了沉重的罪孽感。这种感觉如同发酵一样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加上伤痛的阵阵折磨,仰恩只觉得手脚抖个不停,好似那痉挛的毛病再找上身,他勉强坐直身子,右手轻轻抚上胸口,感受着突出肋骨下跳动的心,一下,再一下,又一下……以前每次手脚痛的毛病发作的时候,那人会用烧过的酒耐心地给自己揉搓,会帮着疼得闹心的自己平静下来,他耐心地说:
“闭上眼睛,按着胸口,摸到什么?”
“心在跳。”
“跳了几下?”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别停,继续数,现在跳了几下了?”
“五下,六下,七下……”
他的大手依旧在酸痛处揉捏着,总能找到最难受的地儿,然后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用酒暖手,再不轻不重地捋着顺着……他还跟自己说:“闭着眼睛,世界就只剩你的一颗心。”
世界只剩一颗心,心里却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终于平静下来,虽然对抗伤痛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却不似刚才那么慌乱无度,仰恩长长换口气,掏出四爷留给他的那封信:
“吾儿仰恩,
恐有监视,也为了你能顺利出行,无奈要压抑心中切切,不能前去为你送行。此去一路多险阻,万万要学会保全自己,上海之事勿再挂心,我身体很好,从此以后会更加深入简出,一心研古学佛,修身养性,你自不必挂念,唯盼早日抗战胜利,再与你相聚,共享天伦之乐。
这几年的相处,甚感激你的细致孝顺,上天赐我缘分与你结为父子,定会再助我长寿,活到与儿重逢的将来。
保重!
父胡孝存字”
世间事,仰恩最恨别离,偏偏你越恨越怕,它越是要跟要随。乱世漂浮,中国又如此之大,一别之后,要多少年才能再走回从前?父母,尚文,四爷,玉书……谁又能说清楚,哪一次匆忙分手就无意成了永别?只是匆匆地说了再见,便永生再不能相见,这人世之间,我们能把握的究竟有多少?
船舱的门,被有规则地敲了几下,艾利丝确实跟他说过敲门的暗号,可当时因为心惶,却没怎么记住,仰恩被那细小的敲门声惊得全身紧绷,急忙掏出了怀里的枪,因为上满膛的子弹,有些重,又一次向他受伤的肩膀提出挑战,只是紧张时刻,已经想不了那么多,手臂是颤动不止,枪也抖个不停,连呼吸也全然忘记,门外的人却没了动静,片刻之后,门才被慢慢地拉开了。光线象是泄洪闸的水一样涌了进来,原来不知不觉,外面亮了天他也不知,那人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镶嵌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之中,象个巨大的发光体,让人难以直视,仰恩不禁侧脸避开强烈的光线,手上的枪却不敢放松。直到他听到一声低沉却无比熟悉的亲切呼唤:
“仰恩!”
第十二章(上)
一别三年,之前构思的种种重逢,都与今时今刻这般不同,这种难以预料的差异,让两人一度无法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站在自己眼前,而不是多次梦里水一样缥缈的相逢,梦醒时,雾般消退得无影无踪。
崇学贪婪注视着仰恩的精疲力竭模样,心里又觉温馨,体力已经透支到如此地步,听到自己从赶过来并未通知上级的时候,还不免似批评一般地说了一句:
“你可是疯了?”
“一见面就给你用枪指着,现在又说我疯,我看你不是真心想见我吧?”
“哪有想见就能见那么简单的事?说老实话吧,你是不是给人撤了?”
“三年不见,倒变得多疑,不是跟你解释三战区的防务转交他人,重庆调我去新开辟的六战区,这次是去香港接待一个国际代表团,他们要两个礼拜后到香港,我呆不住,就顺便来接你。”
仰恩的责怪完全是出于对崇学的安全着想,只琢磨着他确不是莽撞之人,似乎一直也没离开这船,大抵也是躲在哪个秘密船舱里,等着自己。再想这船上的部署,必定是安插了不少保安的人手,既然连关系密切的艾利死小姐也不知道他到上海的消息,恐怕也是极端保密,就算四爷也未必知情,如此看来,确实没有外人能得知,自不会有太大危险了。这颗心百转千回,才慢慢放下来。虽然巴不得时时刻刻这么盯着爱人,无奈这一夜的折腾却累得他睁不开眼,崇学明显也不想打扰他,只沉默看他闭目养神,长久的分离,那本来以为积攒了满腔满腹的话语,此刻竟不急于表达,只要安静地坐在一处,只要手与手相连,只要呼吸在一起,心跳在一起,只要我们都还为了彼此,勇敢地活着……
仰恩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很清醒,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崇学的味道春暖花开一般包围着自己。他的手摸索了一阵,抓住那人略嫌粗糙的掌,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船开了。
“我想你,丁崇学,” 迷迷糊糊地,仰恩说着,“想了你三年了。”
崇学嘴上没回应,只伸手抱住了他,又碍于他的伤,没敢抱得太紧,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久有人规则敲门,崇学没立刻开门,等了一会儿,才拉开道缝儿,门口隐蔽处放着两份午饭。仰恩那会儿的体温已经升上来,没什么胃口,却依旧在崇学的帮助下稍微喝了点汤水。由于双手完全不能用,这般就着崇学的手吃东西又觉得尴尬,只好说:
“你放在一边,我手松快松快就自己吃。”
怎料那人全不理会他合理的要求,一勺汤水又送到嘴边:
“也不看看你那两只手肿得跟猪蹄差不多,等它们能用了,估计你也饿死了。快吃!”
仰恩皱眉怒视着,还是乖乖地张了嘴,喝得有些堵气。稍微吃过之后,精神不济,他先是小睡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格外不舒服,咬牙忍了阵,只感到身上没一处不难受,想翻身又没气力,喘气都费劲,冷汗如雨,慢慢湿透了衣衫。一直观察着他的崇学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在耳边小声地询问:
“挺得住么?”
仰恩勉强点了点头,说道:
“帮我翻个身好么?”
话一出口,发现嗓子已是一片嘶哑。崇学知他睡得不舒坦,把他汗湿的外衣脱了,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汗,这才帮他翻了身,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赤裸的上身,顺便看了眼他的伤势,心中不免担心,暗暗寻思着,香港还远,等到那里再治疗,怕要太晚,看来怎么也得从船上找弄个医生过来瞧一下。
仰恩给折腾得不安生,伤患处不住传来的痛,却是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干脆睁开眼,努力跟崇学聊天转移注意力,说着便谈到玉书,仰恩的意思是在香港等他们救他出来,再一起去后方。
“还是去后方再等吧!”
崇学说的时候,心中也觉得难过,玉书出事之前,辗转给四爷送过信儿,让他派人那晚去他的寓所拿子渔办公室的钥匙,那时候还在想办法救仰恩,需要监狱的火力部署安排。不想四爷的人按照他安排的时间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子渔同归于尽。这人到死,绝决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爷跟他通过气,玉书的死讯暂时向仰恩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