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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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走,上海的工作就会陷入瘫痪,那么多隐姓埋名的同志收不到撤退指示,都会很危险,我不能扔下并肩作战的同志,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
“你们没有紧急联系的方法么?”
“我不与下面的人直接联系,跟你说的三个人,就是负责向下传达指示的……”
“可他们中的两个已经被捕了!”仰恩显得急躁,“他们是抗日力量,会被引渡到公共捕房,那时候日本宪兵队会插手,就算是我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也救不出来!这后果你可知道么?”
“那趁现在还在法巡捕这里,有营救的可能么?”
“有,这些交给我去办,你现在马上离开上海,因为一旦营救不成功,你再想离开就很难了,日本人有很多法子让他们开口供出你,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留着你不过另有企图……”仰恩这般想着,越发觉得恐怖,“不行,你今晚就让嘉慧她们收拾东西,出上海的路线我已经帮你们铺好了,天亮前就走。”
尚文摇了摇头,面目绝决,难以动摇:
“你送嘉慧他们走,上海的工作需要我,我必须留在这里。”
仰恩知道尚文这人一旦决定,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危急时刻,与他争吵也无用,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直觉一股火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心肺,头昏目眩又觉得口干舌燥。尚文接着说:
“谢谢你这般不遗余力地帮我,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我就算死在这里,也得把任务完成,被捕的同志得营救,隐藏的要及时撤退,而这些,是我留在上海的使命,我不能连累你。恩弟,我只把嘉慧和孩子交给你,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请你帮我照顾他们,请你帮嘉慧把孩子抚养成|人。我这一生欠你的,来生必定还你!”
“你少说混话了!”尚文背后的墙上,时钟准确地报时,晚上十点了,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仰恩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尚文转头看钟,说:“十点整……”
还未说完,只觉得被仰恩狠狠在后颈处敲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仰恩绕过他的身体,催促嘉慧带孩子收拾东西,再折回来将尚文绑了起来,刚塞进汽车,尚文已经清醒过来,他的眼神,竟复杂得连仰恩也无法理解。
“为什么?”良久,他哑声问。
“他们是你的妻儿,你自己负责,我不管。”
趁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尚文一家离开了上海,那是仰恩与尚文最后一次见面,命运没有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如同美丽的相遇那般衣冠楚楚闲情逸志,绝别,如此短促,苍惶,而狼狈。
正如预料的,尚文刚刚离开,事态就迅速恶化,日本人很快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法巡捕房逮捕的两人也终辗转落如日寇手中。日方那里消息封锁得很紧,仰恩也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是否牵涉到尚文身上,但有一点,日本人似乎并不知道尚文已经离开上海,依旧在搜捕他的下落。好在收到消息,尚文一家终于安全到达了后方,上海的灾难再不能影响他们。仰恩自己也格外小心,几乎足不出户,却又觉得在上海再添了一层孤独,只有偶尔玉书他们过来,一同吃个饭,打个牌,兴致上来,他还唱上一小段,遥遥地想起奉天的日子,乡愁便似那一杯陈年的酒,熏染着寂寞的精神。玉书也遇上点小麻烦,他说最近总觉得有人跟梢,让他不安宁。仰恩劝他放心,法租界治安还好,而且日本人那里是不敢公然到这里来捉人的。玉书听了感到心安些,也不再提那话茬儿,直到一天,仰恩收到了子渔的电话,声音格外焦急,说玉书失踪了,家给人搜了个稀巴烂,仰恩想也没想便赶了过去。
保镖停在走廊,仰恩敲门,子渔将门开了个缝儿,见是他方才放了心,让进去,随手锁了门。屋子里果然是很乱,仰恩四处看了一下,问道:
“什么时候发现失踪的?报警了么?”
却不见子渔回答,刚要再说什么,就见几个人影从卧室里慢慢走了出来,默默地包围了他,冷冰冰的枪口顶上他的后背,果然是他,子渔。仰恩长长换了口气,努力镇压着身体里盘旋而上恐惧:
“为什么要帮日本人?”
子渔再不复平时的活泼愉快,透着股冰凉澈骨的阴冷: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日本人。”
第九章(上)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从夏玉书的家里消失?四爷开始以为是玉书与外人勾结,绑架了仰恩。过了当晚,却没有收到任何勒索的消息,心中焦急更胜一分。门外的保镖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了许久感到不对,进门再查,发现有道门直接通到外面的楼梯间,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负责监视的人也传来消息,说夏玉书跟子渔双双消失了。四爷衡量许久,又觉得尚文的事情也许败露,连夜联系了多少人脉,包括熟识日本人那里的关系也没放过,结果,谁也没能找到仰恩的下落。
两天过去,明显排除了绑架的可能,四爷慌了。上海敢动仰恩的,也就日本人那里,可内部人传出的消息,正常的逮捕登记里,没有仰恩的名字,这般看来,他极有可能被人诱捕,秘密关押了。仰恩素来娇生惯养,落在日本人手里,得是如何一般光景?四爷随便想想,也觉心如刀割。意识到事态严重,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应该通知丁崇学,虽然仰恩曾嘱咐过,一旦他在上海发生什么不测,定要四爷尽全力掖着藏着瞒着,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去。
“他现在一点也不能分心。”交代的理由那般简单,却又饱含关怀。
可现在情况如此严峻,仰恩每时每刻都陷在危险之中,顾不了那么多。电报拍过去,丁崇学立刻有了回音。四爷简单地说了仰恩一度对子渔身份的怀疑,觉得那人有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可找不到证据,确实查不出什么嫌疑,加上子渔那人善于掩护,终没有最后防住他的毒手。如今看来,仰恩的消失只有这一种可能,中了子渔的埋伏,被捕了。
崇学决定联系后方,通过外交手段向日本国内施压,试图找到诱捕仰恩的势力,并嘱咐四爷依旧搜查上海,不管仰恩在谁手里,估计现在仍旧关押在上海某处,依照“平社”的势力,应该可以找出蛛丝马迹,开始不要太高调,怕日本那头被逼急了灭口,一切以找出下落为主,再寻求进一步营救。如此危难时刻,纵然心中焦躁万分,却不外露,仍然头脑清醒,沉着应战,这人年纪不高,却已具大将之风,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都透露着运筹帷幄的稳重。四爷与崇学联系完毕,对这人的敬佩不禁又深一分。苍茫上海滩,一场秘密进行的搜寻,如同是黑暗中慢行的豹,只等嗅到目标,便闪电一样冲击出去。
仰恩那日被击昏,醒来时已身在此处秘密监狱。子渔那一下,全不留情,让他整整昏睡了一个晚上,醒来时只觉得非一般阴冷。他无法判断具体的地点,心里却清楚,这里关押的都是非法逮捕,不接受正常审判的犯人。既然不是正常手段逮捕,四爷恐怕就要花费很多时间打听自己的下落,而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之后,极有可能要联系崇学了。唉,仰恩叹了口气,狠狠地锤了自己一下,越怕越担心越不想,最终还是连累到前线的崇学,心中连恐惧都忘却,只剩懊恼。
门外巡逻和高墙上持枪放哨的都是日本士兵,看来自己是落到日本人手里了。那么子渔,是帮日本人做事……很多很多漂浮的点,慢慢地排列,成了线,线牵扯着,联系着,真相在仰恩的头脑里还原着。子渔,陆芬,尚文的秘书简妮,他们是一伙的,原来日本人早就盯上了他们一家人,在每个人的身边都安插了耳目,那么崇学呢?姐姐呢?身边会不会也有人监视?不会,仰恩转念想,崇学是军事重臣,身边的人,向来都是千挑万选,有一点可疑的都不会用,他又不象二爷好女色,想近他的身,是难上加难了,至于姐姐,她更是什么人都不相信,身在大后方,该是很安全的。如此看来,危险的也就剩自己了。仰恩反复思量,“通济隆”向后方的物资运输是极其隐蔽的,帮助尚文逃脱可能更容易被发现一些。尚文的身份暴露以后,能帮他运走手里药品,并且从上海逃走的,也就自己了。日本人大概也是看出这个,才想从自己嘴里挖出他的下落吧?他们大概不知道,尚文已经不在上海,会用什么样的手段逼自己开口?而自己又能挺多久?挺得到崇学来救他的那天么?仰恩身体靠在阴暗潮湿的墙壁上,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多想无益,能挺多久挺多久吧!
牢房四面透风,尤其到了晚上,风寒露冷,又没有真正的棉被枕头,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叫嚣,如何也不肯饶了他去,简直无法入眠。难怪一直没有人审讯,大概是想让他先尝尝坐牢的滋味,折腾个半死不活,审的时候也省了很多力气吧?这招用得好,先前细心将养才愈合的旧毛病全部找上身,他又吃不下那些馊饭馊菜,不论是病痛还是饥饿,都快夺去他大半条命了。不过,坐牢也是件清静的事,没人过来打扰,一整天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向来繁忙的仰恩忽然多了大把的时间,肆无忌惮地想着那人,三年了,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那沉闷的脾气是否有改进?想来也难,他那身雷厉风行的作风,都是别人迁就他,他岂肯改变去将就别人?嗯,也不能这么说,他对自己还是很配合的……想到动情处,嘴角不禁要悄悄上扬,婉约地笑了。
审讯还没来,等到了一个人,子渔。
他已经恢复了一身日本军装,看来也不再隐藏身份。站在牢门口看着缩在一角的仰恩,象是盯着牢笼中的猎物。他可真是个好演员,如今恢复了本来面貌,不苟言笑,目光冷峻无情,竟跟平日里认识的子渔判若两人。仰恩费力地站起,来到牢门口,站得与子渔平齐,既不尖锐也不软弱地回看着他,问道:
“你为什么要帮日本人?”
眉眼间一点颤动都没有,子渔全无感情地回答:
“因为我本来就是日本人。”
仰恩点头,难怪自己查不出他的底细,看来执行任务以前,已经做了手脚,让人无从查起了,“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为了你口中,我们想要的情报。”
“那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什么情报都没有。”
“有没有,要审了才知道,这里有很多方法能让你开口,劝你还是不要等到那一步,自己交代了最好。”
“你这是要屈打成招么?”
仰恩这么说,脸上却全无恐惧的表情,依旧是那个素日里散漫的午后,三人聚在一起打茶围时,笑得清淡安定的飘逸男人,子渔觉得心里涌出一股难耐的酸,却又努力地镇压下这不该有的感情,恶狠狠地说:
“你别指望丁崇学会来救你。整个监狱里连个会说话的中国人都没有,他怎么查也查不到这里来,你们中国人不就是喜欢摆弄权术,拉拢关系,身边有个翻译,也得给你们收买,可负责这里审讯的,都能独立讲中文,整个机构里也没给你们任何机会安插眼线,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仰恩对他的这种口吻感到不屑,嗤笑的言语间也多了份凌厉:
“你抓我的手段就光明正大么?况且,你对朋友不仁义,对爱人不忠诚,又来自一个明目张胆,强取豪夺的倭蔻之国,有何颜面谈论他人的行事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