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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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看嘛,我瞎不瞎?我不瞎,是这挨毯的世道瞎啦。”
尕司令随口编了一曲花儿:
骑大马来背钢枪,富户门前要粮饷,大姑娘捎在马上。
尕司令到循化县下了警察的枪,身边跟的就不是七兄弟了,是几百号硬邦小
伙,有回回有汉人有撒拉啥人都有。大家血热得很,黄河峡谷的索道被毁了,黄
河刚从雪山下来,冰凉的水渗骨头。撒拉汉子不怯冰冷的黄河水,撒拉汉子用羊
皮筏子渡黄河,险要处他们就下到水里拖着皮筏子。尕司令不下马,也不上皮筏
子,尕司令夹着马往后退,退到山跟脚,就让马跑快,跑成一股风,马就看不见
黄河了,黄河一浪高过一浪,马把它们当成石头堆堆,马扬起蹄子踩上去,扑轰
扑轰,马在破黄河阵,岸上的人叫起来,“嘿,封神榜,黄河阵,尕司令破黄河
阵哩,姜子牙帮咱来了。”尕司令端坐在马背上,稳得很,腰板直直的,肩头稍
微晃一下。大伙就说:“这就叫将军不下马,过个河嘛,能把尕司令难住吗?”
大伙心急,等不得羊皮筏子啦。大伙儿扒下衣服捆起来,背在背上,把枪往脖子
上一套,身上光溜溜的,精狗子往黄河里跳,跟鱼一样,憋足劲一声不吭,下去
一个又一个,岸上的人都这么下去了。
对岸是甘肃省的大河家。大河家的保安人和汉民围在河滩看稀罕。尕司令夺
循化县的消息早传到大河家,大河家的财主们跑了,穷汉们不怕,围在河滩上攥
紧锤头绾起袖子跟尕司令干呀。一个尕老汉,尕尕的一个干老汉,在河滩上扯嗓
子唱起来,唱的是保安人的刀子。从河州到青海以至藏区,最好的刀子是大河家
保安人的刀子。尕司令在西宁武备学校时就喜欢上这种刀子。尕司令有一把保安
腰刀,他把保安刀当作真正的河州刀。
相传有叫波日季的保安青年,打刀子的手艺举世无双,他打刀子不是为了挣
钱而是专门接济穷人。财主们受不了啦,劝波日季不要白白给穷人钱,波日季不
干,财主就雇杀手砍掉波日季的右手,波日季成了残废。为了纪念好汉波日季,
保安人在刀子上刻下一把手的图案,这种刀叫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
尕司令歪得很七个兵,夺了循化城开仓放粮救穷人财主把你当土匪穷人喊你
一把手
“一把手!一把手!”
河滩上全是一把手,跟天上打雷一样,把尕司令弄得很激动,尕司令勒紧马
缰大声吆喝,“我尕司令是西北民众的尕司令,我尕司令就用这把尕刀刀杀军阀
杀财主,让穷人过上太平日子。”
尕司令的队伍成了几千人的大军,尕司令成立执法队,号令全军,“杀一回
民一人抵命,杀一汉民十人抵命”。严禁民族仇杀。
大军到刘家集,先拿马家军的老窝开刀,收了绥远都统马福祥马鸿逵父子的
庄园,枪支归队伍,粮草归百姓。住在虬藏的马麒的族人哇呜一声跑了,老先人
积攒几辈子的家产被抢得光光的。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气得直跳,“这瞎熊把我害扎了,这活活一个李瞎子嘛,
咱马家出土匪贼娃子了,咱愧对老先人呀。”老马麒胡子乱抖抖。
马步芳说:“当初就该把他除了。”
“让你阿大落个残害子侄的恶名?”
“他是土匪他不是咱马家人,你也不要把他当侄儿,你没见过侄儿吗?咱马
家又不缺人。”
马步芳第一次在阿大跟前耍了威风。阿大不计较,阿大到底是阿大,阿大捻
着胡子想心思哩。
马步芳说:“等他翅膀没硬起,折断,迟了就来不及啦。”
马麒说:“让他娃先打冯玉祥,土匪终归是土匪。”
“打下河州城,就收不住摊子了。”
“他能攻下河州?”
“攻下河州就能称王称霸,阿大呀你想好了。”
“娃呀你甭怕他,阿大有法子哩,叫他娃死活进不了河州城。”
“把他阿大交给国民军,看他娃咋办?”
“能成嘛,这是好法子,咱不出面,咱叫国民军出面。”
尕司令的父亲叫国民军抓到兰州给枪毙了。
尕司令的队伍没乱阵脚,整整齐齐往河州城开拔,执法队骑着高头大马来回
窜,谁要扰民,枭首示众。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马步芳父子慌了神。
“杀父之仇都能忍,这挨毬的想干啥?你说他想干啥?”
老阿大问儿子,儿子马步芳眼都不眨,“口外贼头翻天还想干啥?把咱马家
军跟冯玉祥一锅煮了,他好重搭台子重唱戏嘛。”
“他能把冯玉祥煮了?日本人都怕冯玉祥哩。”
‘他眼里还有谁,莫说日本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八国联军都放不
到他娃眼睛里,娃眼窝大,我早早就看清楚了,娃眼窝子又深又大。“
老马麒捻胡子,花白胡子捻成线绳,绽开又捻,捻了三遍,大腿一拍,“哈
哈哈哈,娃呀莫怕,阿大想出了好法子。几千人打不了河州城,起码得万把人,
司令嘛,虽说是个嘴上没毛的尕司令,统上一万二万个兵也就像司令啦。”
“阿大?”
阿大摆摆手,“把咱营盘里的土匪兵打发过去嘛,把山上的土匪叫下来嘛,
把牢里的犯人放出去嘛,叫他们跟上尕司令发横财去。”
“阿大呀,他夺了循化县就这么干的。”
“循化县长给我说了,娃脑子不笨,牢房是打开了,娃不要歹人,只要好人。
他开牢跟咱开牢不一样。”
“阿大呀,还是你老人家厉害。”
“这叫顺水推舟,顺坡赶驴,跟风扬碌碡。”
马步芳不住地点头。
马麒说:“人身上啥最大?毬大不如胆大,胆大不如头大。遇事多用脑子,
天大的难事咱都能解决。”
10
河州以及岷洮陇南陇东的好汉们纷纷投奔尕司令,西宁的军队也大批大批哗
变而来。队伍一下子成了上万人的大军,尕司令一声号令,地动山摇,整个太子
山和北塬都在欢呼“尕司令尕司令”。十七岁的娃娃尕司令,骑上大灰马,带上
一队虎背熊腰的卫兵,歪得不得了。这些西北汉子满脑子的《杨家将》。《金沙
滩》、《三国演义》、《薛仁贵征西》。他们举着枪,有枪的人不到十分之一,
大多数人拿着刀子长矛棍棒,跟唱花儿会一样,军营热闹非凡。大家既是有血性
的儿子娃娃,又是唱花儿的好把式,大家再也不唱那些悲凉的砍头血身子的花儿,
大家当英雄呀,就唱慷慨激昂的《杨家将》,唱《杨家将》的还都是岷洮地区的
杨氏后人,这里的汉人自称杨家将后代,这里有二郎山,有穆桂英的点将台,有
杨六郎庙和三关口,连藏族酋长也都姓杨,回族也姓杨,那是个充满英雄气息的
大姓,一曲《杨家将》,你就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人。
石崖头上抱凤凰,鹰落紫荆树上;杨家唱了唱宋王,我两人对着唱上。
……
千里的大路上红旗绕,辕门上斩宗保哩;明白①的尕妹妹领的个教,相思病
怎么好哩。
长寿山出下的灵芝草,五曲山出下的紫草;六郎的儿子杨宗保,穆桂英搂上
者睡了。
穆桂英大雨里招亲哩,活拿个杨宗保哩;你死时陪你者去死哩!不死时陪着
你老哩。
前门上挂的红灯笼,后门上要挂个匾哩;杨宗保绑在辕门上,穆桂英为谁反
哩?
乱箭射死的杨七邮,背绑在悬标的杆上;你死了不要喝迷魂汤,回转到阳间
的世上。
①明白:西北方言,聪明。
满山遍野的“扎刀令②腔”,唱起来高而尖,好像在人身上猛扎一刀,疼痛
难忍的喊叫声。大家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唱得青筋暴起眼冒血光。尕司令骑在
马上,马都激动了,热血“扑咚扑咚”翻浪呢,身上筋肉突突跳哩,尕司令吊一
声高腔,唱《三国》唱《千里走单骑》。
②扎刀令:西北花儿的一种曲调。
曹操气得大抖呢,张辽哭得牛吼呢。
把关公怎么丢手呢,关公单骑就走呢!
第一关是东岭关,守关将军在里面。
孙秀把关把者呢,手提双枪要者呢。
关公接战一回合,刀起孙秀朵脑③落。
③朵脑:西北方言,脑袋。
尕司令的高腔把大家听呆了,一万人的队伍,鸦雀儿无声。“呼啦啦”一个
大个儿卫兵打出一杆旗,这是他们的军旗,跟鹞子一样在天上翻身子,卫兵一把
抓住旗穗穗,大家看清了旗上的字,斗大的一行好书法:“黑虎吸冯军”。尕司
令在西宁当营长时,民间就传说他是个黑虎星,专克马步芳。这是老百姓从《封
神榜》里的黑虎编排出来的,气马麒马步芳父子呢。国民军开到甘肃省,要粮要
款,马麒马步芳屁都不敢放,西宁兵营里几万兵马,静悄悄的,只出来尕司令一
行七个人。七个好汉起兵造反,尕司令就成了传说里的黑虎星。
黑色大旗在太子山下大夏河畔“哗哗”飘展,尕司令和他的兵也都是黑衣黑
裤。西北老百姓从古到今就爱穿黑衣黑裤,盖的宅子也是黑门扇黑柱子,金黄峭
拔的高原行走着古拙质朴的黑色生命。相传周秦的大军就是黑色军服,秦太子扶
苏曾率大军北扫匈奴至河州,秦长城也延伸到洮河岸边,那青黑色的群山困扶苏
的缘故叫做太子山。“黑虎吸冯军”浩浩荡荡沿太子山猛进,西北大山里的黑虎
——猛虎下山,不吃你,吸你,跟吸一锅烟一样,把你吸下去吐出来,气吞八荒,
勇不可挡。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坐不住了,“气这么盛?吃人呀!”
探子回报,“不是吃人,是吸,黑虎吸冯军,谁也没见过这么可笑的队伍,
黑虎吸冯军,老百姓都说尕司令人歪,队伍歪,打出的旗号歪得没边边。”
马麒声音小小的,“他娃能歪到啥程度?”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马麒声音越来越小,“他娃能歪到阿搭①去?”
①阿搭:西北方言,哪里。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探子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尕司令啊要歪到大海里去,我听他唱《千里
走单骑》。我就站在他背后,他唱完后边喝水边嘀咕,古老的大海,他爱慕那大
海,他迟早要去海里边。”
马步芳拉开军事地图,大海在东边,在天边边,马步芳说:“他是不是疯了?
给他娃安翅膀叫他飞他都飞不到海边,他去海边死呀!”
马麒早年做过脚户走四川下宁夏去内蒙见过大世面,“娃呀,蒙古人把戈壁
里的湖不叫湖叫海,海子,咱青海湖就是个大海子,他谋咱的青海呢。”
马步芳跳起来,“阿大好眼力,他娃拿下河州就回头吃咱青海。”
探子说:“不对不对,尕司令的帖子上说得明明白白,先打河州的赵席聘,
再打兰州的刘郁芬,最后吸吞冯玉祥。”
“我的爷爷,他娃拿下兰州城,把大西北都吸吞了,还用打青海吗,咱投降
都来不及。”老马麒气急败坏,不停地拍大腿,“娃娃,快告诉阿大,他要找的
那个海是阿门②回事?青海在他娃眼里顶多是个涝池,他到底想干啥?”
②阿门:西北方言,怎么。
马步芳说:“他是海量,把全世界都想吸到肚子里。”老阿大说:“他总不
能吸石头沙子吧?”马步芳赶快给亲大大鼓上一把劲,“石头沙子把他塞死!雷
把他击死!大炮把他轰死!飞机撩炸弹把他炸死。”
马步芳刚刚从图片上看到飞机,他就想象着那种最新式的武器,跟鸡下蛋一
样下一大堆炸弹,把死对头炸死、炸烂。父子两个咬牙切齿唾沫飞溅,终于在飞
机上达成共识,“飞机就是飞机,叫飞机炸你挨毬的黑虎星。”
谁也没想到这奇妙的咒语几年后会变成现实。
11
1934年正月,在天山北麓头屯河战场。
苏联人的飞机越来越多,又来了二十架,总共七十架大型轰炸机轮番轰炸。
第八天,36师终于垮了,白马旅断后,主力绕过迪化城进入天山。白马旅拼到最
后一兵一卒,连最后一匹战马,失去骑手的空马也被飞机截住了。那是头屯河边
的一块台地,愤怒的白马不离开台地,不停地站立,前蹄伸向天空嘶叫着;在爆
炸声中马的嘶叫饱满潮润悠扬而高贵。马在欢叫声里四蹄变成白色的翅膀,马在
腾飞,在上升,垂直上升。太阳,那颗古老而新鲜的太阳,终于被马蹄敲响了,
钟声浩荡,庄严而神圣的青铜声!亚洲腹地古老的声音,被这最后的飞马驮到苍
穹之顶,炸弹再也找不到它了,连它的影子也没有了,辽阔的天幕上,马静静地
走着,甩着漂亮的尾巴俯视那些可笑的飞机。飞机跟苍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