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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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平上海当封疆大吏。”上峰笑笑不吭声。总司令不吭声谁敢吭声。
盛世才要去新疆的消息传到总司令那里,同时也传遍了南京城。总司令忽站
起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一个小小的科长去边疆服务也是为国家效力嘛,
很正常嘛。”
陈诚说:“要削平北方军阀,就不能丢掉盛世才,有点有点太可惜了,他是
很优秀的军人,应该留在总部,或者中央军里。”
“整个南京沸沸扬扬,不放他走,好像我蒋某人不支持边疆建设。”
“另选一个人也行啊,黄埔学员有的是。”
“他们都不行,他们会在戈壁滩上销声匿迹,盛世才跟他们不一样,盛世才
是日本陆大高材生,据说在东京还热衷于社会主义,有左派思想,新疆与苏俄相
邻,张学良比不上他,金树仁更差。”
“这种阴鸷之人,非总司令驾驭不可。”
“大家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他的夫人很了不起,坚决支持丈夫去西域做现代班超。”
“她可要独守空房喽。”
“她跟丈夫一起去新疆。”
“有这种女人?”
“南京的妇女界闹翻了天,她们把邱毓芳比做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娘希匹,我是沙皇吗?我流放盛世才了吗?赶快想个稳妥的办法,平息这
件事。”
“学生想好了,盛世才一生的抱负就是当将军,他现在是上校,我们可以给
他升一级,给个师长干,有兵权的师长,他会满意的。”
“让他到江西去剿匪吧。”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去新疆。”邱毓芳跟个将军一样,大手一挥,“我们
已经答应金主席了,我这几天翻地图查资料,西域太神秘了,刘曼卿①能独身闯
西藏,我们是两个人不能闯新疆吗?”
①刘曼卿:1930年孤身一人闯西藏,恢复了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的直接联系,
成为轰动一时的巾帼英雄。
“陈诚可是亲口对我讲的,正规师的师长。”盛世才很不甘心。
邱毓芳声嘶力竭,“你的志向就是一个师长吗?”
“夫人你想想啊,我一直给人当幕僚,做梦都想带兵,师长可是独当一面的
司令官呀。”
邱毓芳冷笑,“活人要有志气,把你搁冷板凳上这么多年,现在才想起来用
你,姑奶奶我不稀罕,没有这个鸟师长我兴许会留下来。给个师长大爷我偏要远
走高飞,叫新疆方面看看,我盛世才是放弃了将军的位置到大西北来的。”
盛世才还在嘟囔,夫人不客气了,“你咋像个娘儿一样,你再嘟囔小心我拿
大耳光子贴你。”
第三章
6
马营长比大家都小,大家都听他的,把他当自己的首领。他们唱那首黄土旱
塬的悲怆的花儿: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了由不得个家(自己);刀刀儿拿来头割下,不死
还这个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过黄土黄沙黄草黄风,掠过滔滔的黄河和无垠的蓝天,跌宕起
伏,呈现着一种朴素而鲜烈的美。
马营长说:“命苦的汉子才唱花儿,跟我马仲英干事要流血掉脑袋。”
弟兄们把手纷纷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样。弟兄们说:“你
是我们的尕司令,我们跟你干。”
尕司令这个称呼就这样叫开了。
那年春天,塬上儿子娃娃都闻到自己骨头的芳香。老人们大叫:娃娃们要反
了。
那年春天,塬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少女的天颜。河冰刚刚消散,柳
枝依然黑着,野草依然是枯黄色,女娃娃已经艳若夭桃。她们很小的时候就由父
母做主许配人家。她们是有主的人。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的骨头长硬了,像灌浆的麦穗,显出钢刀的锋利;眉毛
长成了一把刀,嘴角长成了一把刀,整个人寒光闪闪,唤醒了少女夭桃般的梦幻。
父亲告诉女儿:“本该等你十六岁再送婆家,你男人要开杀戒,得提前过门。”
少女沉默不语,她十四岁,懂事了。母亲利利索索收拾嫁妆。父亲说:“你男人
对你动刀子你不要躲闪,你是他妻子,你的血是属于他的,他用刀子喝你的血就
算跟你过了一辈子。”少女脸色苍白,血全聚在胸口,鼓鼓囊囊绾成了花苞。父
亲说:“男人杀你的时候,你要望着他。在妻子的注视下能拔出刀子的都是血性
汉子。”父亲说:“记牢!”少女说:“记住了。”父亲拍拍手到窑外晒太阳,
就像干完一桩轻松活。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们穿上黑衣黑裤,去岳丈家行大礼。订亲后每年都要拜
见岳父岳母,只有行大礼时才跟未婚妻见面。少女端上茶,递给未婚夫时互相瞪
—眼,对方的品貌由这短暂的一瞬间来判断。
这一辈子的幸福迅如闪电,双方都使出生命全部的悟性来解读这短短的一瞬。
回家路上,小伙子和父母侧耳倾听。要是塬上没有歌儿响起,男人的一生免
不了是荒凉的。因为少女情不遂愿,嫁给他是父命难违,忧怨是两个人的。丈夫
的钢刀快而不柔,与对手拚杀时随时都会折为两截。丈夫只能用半截钢刀去浴血
奋战。那半截钢刀便是男人残缺不全的人生。
回家路上,父母会把儿子丢在沟里,叫儿子再等等。父母是过来人,知道花
儿是荒原的生命之所在。花儿萦回飘转,儿子的生命才有光亮。
大多男人体验到的是孤独。沟梁上除了嗖嗖飞窜的冷风别无他物,更不要说
那艳若桃花的女子了。你赢不到女子的歌声只能怨你自己。你遭受孤独的同时还
要照顾战马和钢刀。没有女子之爱的骑手是石头中的石头。他们没有生命的春天,
破阵时最先倒下的往往是他们。他们带着残损的生命去破阵,敌人的兵刃就会从
残缺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歌手是这样唱他们的:
没有芬芳没有睡眠大气中的火焰焚烧我的家园席卷烈火的乌鸦静穆地滚过沙
漠骆驼流着古老的泪水发出血的声音和烈火自尽的声音
这首古歌最早没有歌词。歌手们唱了好多世纪,唱不出确定的词来排解骑手
的孤独和悲怆。那是一种真正的孤独,上天给了他女人,他却无力从身上抽出那
根肋骨。他冲向敌阵时没有铠甲,他去拚杀时后背是敞开的;他是那么易于受到
伤害。没有女人之爱的骑手跟没有淬火的钢刀一样易于折裂。女人是上天降给骑
手的清水。骑手没喝到水,却要去横越大戈壁,这样,他的血液便少了一半;别
人是血水,他必须是血块。
歌手们只能唱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曲调,谁也无法捕捉曲调的内容。
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礼,看见未婚妻时,他暗暗吃惊,心中陡然响起那
支《白牡丹令》:
白牡丹者赛雪哩;红牡丹红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实在甜,戈壁上开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里酸,独个儿
活下可怜!
回家时父母把他丢在沟里,母亲对儿子充满信心,“我儿不会受孤单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只红雀落在树上,尕司令挥手飞石,红雀落下,血渍斑
斑,如灿烂的桃花。塬那边传来女子的歌声:
自从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丢了。
瞭见旁人瞭不见你,背转身儿泪花花滴。
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听见路上驼铃响,扫炕铺毡换衣裳。
要吃长面妹妹给你擀,要喝酽茶妹妹给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妹妹给你做双可脚的鞋。
尕司令翻过土塬,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到一双新鞋袜。没过门的媳妇胆子再大,
也不会跟自己男人见面的。尕司令刚赶回原路,又听见女子在塬那边唱歌,那曲
调把黄土深沟粉刷得静穆辉煌:
焦头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对了妹妹我不嫌。
宁叫他皇帝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那女子过门没几天,尕司令就拉起队伍四处飘荡。炮声在她心里引起久远的
回响,马蹄声喊杀声,悠扬的军号,常常从梦中突如其来,她一次一次惊醒于黑
暗中,整个身子冻得冰凉。北塬寒气凝重,她热血奔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炮声消失了,丈夫音信全无。准确地说,丈夫从来没有给她捎过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铁都硬。听到的全是马仲英的死讯。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死亡,
她口气坚决告诉大家:那是谣言,不要相信谣言。家里人从恐慌中镇定下来。对
他们来说,不相信灾难是最明智的办法。不久远方战事又起,尕司令又活来啦。
她的判断得到证实。相信一个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对丈夫的一种忠诚。
数年后,舅舅接她去很遥远的地方跟丈夫见面,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来
到祁连山的尽头。丈夫在这里操练军队,准备远征新疆。她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
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
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
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
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
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
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
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
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
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
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
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
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
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
冯玉祥。”
那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祁连山沐浴在血海之中。远山传来饱满的马群的嘶
叫。
她小声说:“匈奴人离开祁连山很难受啊。”
洋学生随口吟了一首古歌谣: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辉煌岁月来临了。她精心养育着
丈夫的骨血,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一个小尕司令。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能干
的女人,整个宅院呈现着兴旺和生机。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抛头露面的。从老人们
的交谈中她知道:马步芳马步青做了大官,发了大财,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来最
大的财富。人们谈起马步青的东公馆、马步芳的宅院就像谈北京的王宫一样。
据说,马步芳当了青海省长后,衣锦还乡,打马仲英家门前过。马仲英的宅
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洁,砖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轻视的气势,屋顶的烟囱升起
一往青烟,笔直的烟直上云霄。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来:“他们家烟囱还在冒烟
呀!”手下兵将拥过来,“长官,拿炮轰,把他灭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马步
芳摸摸胡子,把激烈的情绪压下去,口气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
负寡妇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凯。”
河州人都说是尕司令血脉旺,烟囱壮,把马步芳熏黑了。
东公馆也好,西公馆也好,再高的门楼都没烟囱里的烟高嘛。
过了好几年,从新疆逃回来一群尕司令的兵,河州城的回回汉人都跑到城墙
上,跑到大夏河边的千年古渡口古桥头去看啊。城西的大道上,烟尘高高扬起,
马蹄声越来越碎。战马,一群战马,都是西域的草原马,焉耆马,伊犁马,驮着
一群衣衫破烂的汉子奔向河州古城。
异乡的骏马不能让人小看了它们的主人,它们扬起前蹄,打出优雅至极的突
噜,然后轻轻地走进城门。发呆的河州人如梦方醒喊叫着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
的兄弟和亲人。
喝了三炮台热茶。这些老兵清醒过来,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大沙漠那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