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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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上海,来到迪化,创办新疆学院。苏联顾问说我的专业适合对付罪犯,盛督
办就派我当看守。”
看守腰间的钥匙像士兵的子弹带,看守说:“我喜欢这个工作,陌生而又新
奇,新世界果然魅力无穷。跟你们打交道,比跟清华大学那些小布尔乔亚有意思。”
看守活了九十多岁,一直活到1975年。因为他精通外文,便调到资料室搞翻
译,翻译美国人写的《纳粹第三帝国兴亡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纳粹党刚兴
起时支持者全是流氓无赖街痞恶棍。后来德国知识界也卷了进去。德国知识界从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领先于全世界,柏林是世界最大的文化中心之一。知识
界刚开始对纳粹运动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偶然听一次希特勒的讲演,他们
就被这位狂人的天才所征服,短短几分钟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老看守想起三
十年代,在上海读《盛世才与新新疆》的情景,那种灵魂的震撼刻骨铭心,永志
难忘,那种震撼就像少女在大街上碰到梦中的白马王子,那是无条件的全身心的
向往。
那时成千上万的优秀分子,离开繁华的大都市来到新疆,他们在遥远而荒凉
的中亚戈壁上寻找新世界。那时新疆确实是中国最先进的省区。
那里的阳光又深又纯,打动了所有的人。
尹清波告诉大家,马仲英少年时代就向往新疆,说这里的沙漠是骑手们最后
的海洋。
看守说:“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后来消失了,马仲英是在寻找早已消失
的神马。”看守说:“回回尚马,马是他们的灵魂。马仲英进疆时正好发生四一
二革命,说明他已经感觉到这里是新世界的所在。”看守说:“马仲英虽然去了
苏联,可他的最后归宿在这里。”
尹清波说:“在新世界里死而无憾。”
尹清波问大家,大家都说死而无憾。大家一点也不像囚犯,新世界里阳光灿
烂。
3
这天夜里,公安管理处主任李溥霖来看望大家。李溥霖是东北抗日义勇军李
杜将军的义子。李杜、马占山、孙炳文等人路过新疆回内地时,把部队交给盛世
才,盛世才把公安管理处的重任交给李溥霖。李溥霖告诉大家,他是代表盛督办
来看望大家的,诸位为创建新新疆立下汗马功劳,没有诸位的浴血奋战,就没有
今天的大好局面。
刘斌将军说:“送我到前线去,我要打马仲英。”刘斌曾一手驾装甲车一手
打机关枪,打死二百多名36师的骑兵,威震天山南北。他的装甲分队从库尔勒直
插喀什葛尔。盛世才用唐朝大将薛仁贵的诗嘉奖他: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
入汉关。
李溥霖说:“马仲英在苏联病死了,36师马虎山叛乱,也被苏联红军剿灭干
净了。”
这已经是1939年冬天了,大家在监狱里就迟钝呆滞,总觉不到岁月的流逝。
李溥霖说:“老刘你想哪儿去了,你是个现代军人嘛,怎么能向往这些冷兵
器。”
“那些骑手都是向我冲锋时被打倒的,他们的战刀砍在钢板上,刀子再长一
点我就身首异处了。他们向我挥刀子,因为我腰间挂着指挥刀,我没有勇气拼刀
子,我不敢看他们血红的眼睛。”
尹清波说:“回民都向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种荣耀。”
刘斌说:“所以冷兵器最能体现军人的勇气,我羡慕那些骑手,他们有战刀
和马。”
李溥霖说:“可你打败了他们,历史只承认成功者。”
“他们用勇气打败我们,他们并没有失败。”
李溥霖说:“刘师长说得太多了。”
刘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溥霖说:“你很聪明,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刘师长说:“我们反对金树仁的黑暗统治,参加四一二革命,我们不能死在
黑夜里。”
李溥霖答应给他们拉电灯。
“不要电灯我们要火。”
李溥霖答应囚徒们的要求。囚徒们从雪地里扒出好多木棍,看守们都没想到
院子里会藏这么多东西。囚徒用木棒造反可不得了。李溥霖不停地摸手枪。后来
他发现囚徒们把木棍堆起来,并没有反抗的意图。
那些木棍跟他们的身份相吻合,以军阶大小堆起来。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
结局了。木棍垒起来就是一堆好柴禾。
刘师长的在最顶上。
刘师长说:“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感谢盛督办对我们的提携。”
东北军的一名排长将火把扔在柴堆上,那些木棒开始碎裂,裂缝喷出火焰。
木柴在树林里生长的时候靠的是泥土和雪水,它们压根没想到自己蕴藏有火焰。
苏联顾问问李溥霖:“点火干什么?”
李溥霖说:“木棒是他们的替身,他们让灵魂先死,受刑时就不难受了。”
苏联顾问说:“你们中国人很怪。”
囚徒们失魂落魄,注视着自己的毁灭。
材料都是二号监狱里的工犯加工好的。二号监狱关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这
些人加工的材料天衣无缝,囚徒签字如画龙点睛。囚徒们醉心于篝火,六神无主,
很快就签上自己的大名。
最先烧完的是刘师长,刘师长走进黑房子,行刑人员用绳子勒五秒钟,再把
他挂到后墙的铁钩上。每烧完一根柴棒,就勒一个。勒完以后挂起来慢慢死掉。
那天夜里,四百多木棒垒起的篝火,一直燃到太阳出来,太阳都被烧扁了。
每勒一个囚徒,监狱上空就发出一阵风吹电线似的嗡嗡嗡声。那些声音像鸟儿落
在天穹深处。因为囚徒一个接一个,天亮以后,人们发现那些鸟儿整整齐齐排在
蓝天上,像成群的大雁排着队,排出大大的人字。
尹团长的木棒最后一个烧完,按军阶他在刘师长郑旅长之后,下边还有许多
营长连长排长……可他那根木棒真神了,一直燃到天亮。尹清波说:“我是从马
仲英部队投奔过来的。”阳光哗啦啦落下来,像秋天的杨树叶子,阳光冰凉而沉
重,落在地上竟然没有弹起一点,据说金子掉在地上就是这样。盛督办把他们烧
成了金子。
篝火熄灭后灰烬被风卷进雪里,那是仅有的一点痕迹。卡车把他们的尸体拉
到六道弯,那里有个大土坑,像大地的伤口;伤口不流血,黑乎乎的尸体把坑填
满了,接着是沙石。沙石愈合了大地的伤口。干完这一切,还不到十二点。中亚
腹地的冬天,寒冰不拒绝太阳,阳光大片大片往下落,落下来全变白了,连太阳
的模样也是白煞煞的。公安管理处的人没心思烤火,爬上车回去了。
李溥霖和苏联顾问坐小车去督办公署。苏联顾问说他很钦佩中国人的聪明,
干什么事都天衣无缝。
李溥霖说:“盛督办英明伟大。”
苏联顾问说:“斯大林更英明更伟大。”
李博霖说:“那当然。你们是我们的老师嘛。”心里骂:妈拉巴子钦佩咱的
鼻子没你们的大。
苏联顾问说:“莫斯科大审判你知道吗?”
李溥霖说:“那是你们内务部的功劳,挖出那么多阴谋分子。”
苏联顾问说:“我们有些工作没做好,比如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很顽固,
我们费了很大劲都没有奏效。中央书记叶诺夫只好另辟蹊径,以政治名义要求他
们两人帮助党摧毁托洛茨基及其匪徒。最后把斯大林都请出来了,斯大林跟加米
诺夫、季诺维耶夫进行了面对面的谈判。他们才答应为党的利益放弃抗拒,接受
指控。”
三十年代发生在莫斯科的那场大审判,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这些
老布尔什维克纷纷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权利,竞相与法庭主动配合,大搞自我控诉,
那种强烈的舞台效果打动了无数善良的群众,就连当时旁听的美国总统特使也不
例外。叶诺夫就这样在从肉体上杀害布哈林等人之前,已经残杀了他们的灵魂。
李溥霖说:“那堆篝火烧毁了他们的灵魂,勒他们时他们都伸出了脖子。”
苏联顾问说:“你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盛督办不用出面就把一切都办好
了。”
李溥霖说:“我担心他们乱喊乱叫,中国的土匪上法场时要唱戏文,他们只
放了一堆火。”
李溥霖小时经常在老家关东看法场砍头的场面。他很喜欢那种踔厉激扬的气
氛。他经手的这场大屠杀,四百多号视死如归的军人连个呵欠都没打就被解决光
了,从屠场到坟场,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气息,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
李溥霖说:“妈拉巴子,一代不如一代,大清朝时用刀砍,嚓!血喷二丈远,
到了民国用枪打,用炸子炸,把个大脑壳炸没了,还不如放炮。”
李溥霖吐口唾沫,“不吭不哈用绳子勒,没意思。”
盛督办表扬了李溥霖。
李溥霖说:“刘师长很有意思,他羡慕马仲英的骑兵,骑大马拿大刀比坦克
飞机威风。”
盛督办说:“他一直跟36师作战,受马匪的影响很深,本督办及时法办他,
就是防止他成为另一个马仲英。”
“他不是打败36师了吗?”
“36师都是真正的军人,刘师长跟他们打过仗,这叫不打不成交。”
“马仲英也算英雄?”
“你说呢?”
“我从小不念书,宁肯挨枪子也不认字,义父说我没出息。”
“你很能干。”
“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谢谢督办栽培。”
第二章
4
按计划,马仲英和他的二百四十名骨干军官从安集延坐火车直达莫斯科。苏
联中亚地区边防军司令部对这个中国娃娃司令太感兴趣了,司令员一定要见见这
个娃娃司令。宴会上,司令员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少年尼奇拉,我可以告诉
你,头屯河战役的指挥官是我,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蔡雪村当翻译,蔡雪
村告诉马仲英尼奇拉是俄语将军的意思,马仲英很喜欢这个词,对少年就不感兴
趣了,他大声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娃娃司令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司令和
苏军军官全都笑了,“在我们俄罗斯,二十五岁的青年还可以称少年少女。”
对马仲英最感兴趣的是布琼尼元帅。布琼尼的哥萨克骑兵什么时候打过败仗?
元帅曾当着斯大林的面大声咆哮,要亲自带兵去教训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小孩,
顺便把新疆拿过来。斯大林端着那只有名的黑烟斗,笑眯眯的,只有布琼尼可以
在斯大林跟前这么“放肆”,他们的交情在内战时期就很深了。斯大林说:“布
琼尼同志,你怎么也像个孩子,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红色骑兵军是苏维埃政权的柱石!”
“我理解元帅同志的心情。”
有个叫巴别尔的作家在小说《骑兵军》里为了表现主人公的内在美,写了不
少骑兵战士的残忍和阴暗面。布琼尼一下子火了,在《真理报》上向巴别尔发难。
高尔基挺身而出,告诉布琼尼,这是一部罕见的杰作,不是对骑兵军的诽谤而是
艺术上的赞美。官司打到斯大林那里,斯大林只能处之以微笑。
斯大林太了解他的元帅了,红色哥萨克就是他的亲儿子。元帅的愤怒很短暂,
因为马仲英不但打败了哥萨克骑兵,而且把强大的装甲部队也阻挡在头屯河西岸,
坦克装甲车被炸毁了许多。布琼尼元帅跟许多苏军高级将领一起去观看从中国拖
运回来的坦克残骸,布琼尼对那个中国娃娃司令的仇恨顷刻间化为乌有,而且产
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那简直是狂喜!骑兵!伟大的骑兵!永远是不可战胜的,
只有荒漠和草原上的汉子才能欣赏一匹骏马的美与高贵!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
元帅望着被骑兵炸毁的坦克,心情很沉重。这正是布琼尼元帅所希望看到的。杜
哈切夫斯基早在内战时期就与布琼尼发生矛盾,他们一起打垮白军,把人侵的波
兰军队赶出国界,并进军华沙,全世界为之震惊,欧洲报纸把杜哈切夫斯基称为
“红色拿破仑”。确切地说,杜哈切夫斯基元帅的声望远远超过布琼尼,甚至让
斯大林都感到不安。杜哈切夫斯基在军队的影响根深蒂固。红军最初由托洛斯基
组织起来,杜哈切夫斯基就是创建人之一。杜哈切夫斯基完全是个职业军人,对
政治不感兴趣,也不敏感。他是二战前世界上少数几个热衷于坦克战立体战的探
索者之一,当英法德几国处于理论探讨阶段时,杜哈切夫斯基已经开始立体战军
事演习,装甲兵与航空兵结合将引起一场军事革命。布琼尼是斯大林的有力支持
者,布琼尼在国防会议上公开指责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坦克装甲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