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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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香夫人(1)
香夫人
在南原府,人们提到我时,总是说“香夫人家里的春香小姐”。不仅是我,凡是和香夫人有关的事情,南原府人都乐意这么强调:“香夫人的如何如何——”,用一种模糊的、云里雾里的口吻。
南原府人不停地提到香夫人,她的事情多的让大家总也谈不完。发生在南原府的新鲜事,没有一件不与香夫人有关。姿色出众的妙龄女子们更是要被人拿来与香夫人比来比去。这种比较让那些两班贵族家的小姐们很为难,倘若她们的容貌不能和香夫人相提并论,她们的高贵身份中就多了一些可以被平民轻蔑嘲笑的东西;而一旦她们身上的某些部分与香夫人扯到了一起,某些不贞洁的东西又必然会沾染到她们身上。
8岁以前,我一直把自己的母亲当成最普通的女人。我想仆人们经常夸赞她的长相,也许是为了表达对她身上那些漂亮衣服的喜欢。我以为女人就应该是长成那个样子的。而那些仆人们之所以做了仆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长得难看了些。一直到我走出家门,我才意识到香夫人的与众不同。
香夫人很少出门,登门拜访她的人太多了,会见其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让她忙得不可开交。此外,她还要弹琴、读书、指导裁缝绣工们制作衣裙,和园丁讨论花露水的提取方法。但不管多忙,每天她都要抽空和我呆上一会儿。我们捉蝴蝶、荡秋千,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房间外面的木廊台上坐着。
那是一些寂静的时光,花香沾衣,鸟儿在树木中间起起落落。我们穿着用细夏布缝制的宽袍,头发用丝带随随便便地一扎,我赤着脚,有时她也和我一样。我们并肩坐在一铺用龙须草编成的花纹席上,面对着花园。满园鲜花像是一块抖落开来的锦罗,在午后或明或暗的光影中间,显示出中国绸缎的质地。
我们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慢慢地呼吸,气体中间夹杂着香夫人的生活在我的鼻腔内盘旋着上升。我能闻出她早晨洗发时是否在菖蒲水里滴了米酒和醋,沐浴时放了哪种花汁,熏衣用了哪样香草,倘若前一天有男人和她在一起过夜,她身上还会流露出隐隐的腥涩味道。香夫人的胸前和腹部散发出暖洋洋的气息,类似于秋天晾在场院里的、新熟的水稻散发出来的香味儿。
我们就是这样,了解得越多,越无话可说。而那些整天在南原府街市上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地谈论香夫人的人,没有几个能确切地说出香夫人的随便什么东西,比如肤色、发型、衣饰之类的特别之处。大家愿意谈论香夫人,香夫人是南原府的宝藏,谈论她就仿佛跟金子珠宝之类的东西沾了边儿。男人们尤其乐意跟香夫人有些瓜葛,尽管很多声称跟香夫人如何如何过的人根本就没见过她的面。香夫人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十八年前。药师女儿的脸庞宛若正午的太阳,定睛注视过她的男人在一阵炫目之后,眼前发黑胸口发闷。经历过这种钝痛的那些人,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死后多年,还一直为他充当着辩护人。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身为司宪府金吾郎大人的女婿,在调任南原府期间最显著的政绩是把药师李奎景的五间草房,改装成了一个气派豪华的园林式宅邸,二十间宽敞的房间分成前后两个院落,组成汉字中的“用”字体系,宅邸敞口的部分面向大门,四周是三倍于宅邸面积的花园。
宅邸的名字叫香榭。
在我的故事没有开始以前,香榭和香夫人已经作为一个传奇,被盘瑟俚艺人们争相演绎,在说来唱去的过程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后来又被那些开赁册屋的书生们写成了异闻传记,以书面的形式流传到更远的地区。起初,香夫人只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后来变成了许多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的主人公。她的名字如同一块染料,能使随便一个什么故事生色、鲜活起来,在流传的过程中,旧故事里又不断地生出更多更新的故事。这种情形就像我们在春天里经常见到的那样,起初只是一朵花,后来变成了一树花,再后来,整个春天都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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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香夫人(2)
香夫人的故事究竟流传到多远的地方,不得而知。但是在南原府,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和新鲜的口音。外乡人大多数都很年轻,表情严肃得过了分,羞于启齿向当地人打听香榭的地点,他们只能暗藏着和香夫人邂逅的幻想在街头巷尾转悠。对外乡人的衣着相貌品头论足,进而对他们的家世背景百般猜测是南原府人的一大乐趣。
偶尔少年们会在去香榭的路上相遇,搭上话后,他们就找到了情敌。有两个性情刚烈的少年最为人津津乐道,据说他们一言不合,执剑相对,为未曾谋面的爱情大打出手。从竹林到花丛、又从草坡到江边,刀光剑影像雷电一样激烈,也像雷电一样短暂。其中一个人受伤了,他的血有人说染红了江面,也有人说,他的血顺着林间小径滴落在路边的紫花地丁上面,直至他在一棵树下血尽身亡,他的面色白如初雪,眼睛没有合上,他的目光和沾染了血迹的剑,遥对着香榭的方向。
更多的少年们从更远的地方来到香榭,映入他们眼中的是早已从盘瑟俚说唱中耳熟能详的玫瑰花海。玫瑰花开得铺天盖地,将“用”字形的房子隔成了一座岛屿,蝴蝶蜜蜂在花间起舞,花香宛若香榭身上的一件轻纱衣裳。二十间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指导下盖起来的房屋高大壮观,深蓝色的檀木飞檐高高地挑出,一直伸进蓝天中去,黄铜打制的麦穗形风铃吊在檐角,随风摆摇,屋顶的瓦当是竹叶青色的,彩绘的喜鹊造像在瓦当上面翩然欲飞。如同精致的盒子里面藏着珍宝,在这美观、高大、庄严的房屋下面,住着一个令人爱慕的女子。少年们在千里跋涉之后,面对香榭难免鼻子发酸。我能从植物芳香中,闻出那些年轻的心被爱浓腌重渍过后,散发出的忧郁气息。
此时,香夫人正在睡觉。她像珍珠一样生活在香榭之蚌,白天睡觉夜里起身,月光的长久照耀,使得她的皮肤流转出莹润的珠辉。每年春天,拉门和窗户都要换一次苔纸,米白色苔纸糊在雕花木格子上面,把室外的阳光筛成了柔和细致的粉末,五铺编出菖蒲图案的安东龙纹席铺满了香夫人的内居室,莞草编的长枕图案也是菖蒲花。药师李奎景为了得道成仙,对一寸九节的菖蒲十分着迷,他亲手在药铺门口种了一块菖蒲田。
香夫人的睡眠并未因枕在菖蒲上面而得到安宁,她常常被一个相似的梦境魇住,身上盖着的白麻布被单在梦境中变成了重重幕帏,将她裹挟到往事里面去。四季之中,春天尤其让人觉得不安。这个季节,所有的植物都生动起来,陈年旧事借机还魂,又变得活泼如新。植物鲜嫩的气味儿从门窗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流进来,在香夫人身边形成一个时光漩涡,把她带回到出发的地方。香榭的故事尽管枝繁叶茂,树根的脉络却总是清楚地指向最初的那个身影。
“每年春天,我都会梦到同一件事,十八年来一直如此。”香夫人傍晚起床后,要在滴了玫瑰花露水的浴桶中泡上半个时辰。这一天,她边用木瓢往身上浇水边感慨。
银吉拎着一个铜壶,将壶嘴紧贴着桶壁,往浴桶里慢慢地添加热水,她叹了一口气:“出太阳的日子也难保不下雨,米下进锅里可不一定能吃进嘴里。谁能想到翰林按察副使大人那么个瓷器人儿,竟然得了那样的恶死。我敢说那个可怜人一定是先吓破了胆然后才遭了蛇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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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翰林按察副使大人(1)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和香夫人完整真实的故事,我是从盘瑟俚艺人太姜的说唱里了解的。这次由香夫人特别为我安排的盘瑟俚说唱在一种极其自然的情境中进行。我记得那日有着深蓝色夜空,白纸灯笼照出的夜雾,像细雨一般飘舞。
在南原府人的记忆里,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是一个相貌出众、神情高傲、喜欢穿白色长衣的年轻人。他是在官吏每隔五年的例行调任中,来到南原府的。这个富庶、秀美的小城并不讨他的喜欢,在接受同僚们的客套和部下们的谦恭时,他连礼貌的笑容也难得流露。他的手里总是把玩着一把金制扇轴的合竹扇,遇到不顺眼的人物,或者懒得说话时,便打开扇子轻摆慢摇。日后大家回想起他时,记忆深刻的不是他的脸孔,而是白底洒金的扇面上,画着的一丛妖娆的描金牡丹花。
端午节的时候,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着便服去谷场,被一个身有异香的女子吸引住了。她的淡青色衣裙质地考究、做工精细,熨烫得十分平整,通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既不像欢场中的女子,也不像两班贵族家的小姐。他们在攒动的人群中间,正要迎面走近时,一个卖团扇的小贩扛着团扇插在了他们中间。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扇子后面,闻到一股气味,那种气息像一大杯陈年佳酿吞入胃中,升腾起来一片迷醉的云雾,他驻足片刻,转回身去寻找香气的来源。
女子窈窕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像鱼儿在水里游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看不见她的脸,却发现和她相对走过,又恰巧朝她脸上看过的人们,全都中了咒语似的站住了,有些人嘴巴来不及合拢,一味地用目光尾随着女子,脖子像麻花似地拧扭着。
在谷场旁边有一个树林,树林深处是女子们荡秋千比赛的地点。她径直走进去。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站在树林边上,眼看着一道淡青色晨光,在树与树之间,绕得越来越远,洇进一片绿影中间去了。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合拢了扇子,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轻轻地敲打着,他来南原府快两个月了,汉城府的热闹生活虽然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在心里却还是竭力拉着那种生活不愿意放手,就像他以前在花阁留宿后,清晨回到金吾郎府时,肌肤上曾经的亲吻和抚摸仍然能让他的心跳加快一样。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对南原府的男人们软绵绵的地方口音十分厌烦,平时他宁可整日喝茶打发时光也不接受当地两班贵族们的酒会邀请。但他对“南原府是芙蓉乡”的说法倒并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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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水河滋养出来的女子们,肌肤拥有白瓷的质地,腰肢纤细,语调温存,眼波媚如春水。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汉城府时挑剔女人是出了名的,也不能不承认南原府女子姿色撩人。他暗暗地期待着中意的女子现身,发生一段风流故事,但事到临头,他却又犹豫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隐约地觉得,迤逦在树林里的青葱气味编织着一张大网,一旦跌入,恐怕再难脱身。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涌流的声音,当他在树林的荫凉中思绪恍惚地走动,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到他的身上时,他的脚步似乎带动了许多的树,和他一起走动。
女子站在一棵白果树下,俏生生的身影,硌得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让他体会出这一次的艳遇,不同以往。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打开折扇,慢慢地扇,想平息自己的紧张情绪,结果却把心火扇得越来越旺。扇面上的牡丹花在风里像活过来了似的,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重复开放。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挨近了女子的身子。她身上的味道难以形容,也难以混淆。她的头发辫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昭示着自己待字闺中的身份。两只白嫩的耳朵,像玲珑的蘑菇,生在黑色的发丝边上。
来自汉城府的年轻人被一种病抓住了,虚弱得直想变成那件薄薄的衣衫,贴到她的肌肤上去。
这时,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她轻飘飘的这一笑,把某种尖利扎进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胸口中去。让他心疼得浑身麻木。他痴痴地凝望着她,好半天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用一根指头朝他们的前方明确地指点了一下。
前方有一株桃树,枝干一半生着翠绿的枝叶,一半被雷电劈得已经枯死了。在最粗的一截枯枝上,盘着一条茶杯口粗细的蛇,蛇身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线条,五颜六色,盘成一个鲜艳的蒲团。蛇头从蒲团上高挑出来,蛇颈上的一块红色,形状好似两朵并蒂的花。
蛇与他们僵持着,时间变得和心跳声一样点点滴滴。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