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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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可知,朱世卿在南朝末叶,是本出于佛而又反佛的学人。其反佛的
基本观点,是援引道家自然之义的世界观,而以法性自然论为其代表著作。
此论设寓兹先生与假是(氏)大夫问答,以“寓兹所说则盛辨自然,假是所
明则高陈报应”;而以“自然锋镝,克胜于前;报应干戈,败绩于後”(真
观因缘无性论语)。法性自然论的重要论旨是这样:
“。。人为生最灵,。。皆由自然之数,无有造为之者。夫有造为
之者必劳,有出入之者必漏,有酬酢之者必谬;此三者非造物之功也。
故墨子曰:使造化三年成一叶,天下之叶少哉!盖圣人设权巧以成教,
借事似以劝威。见强勇之暴寡怯也,惧刑戮之弗禁;乃陈祸淫之威。伤
敦善之不劝也,知性命之不可易;序福善以奖之。故听其言也,似若勿
爽;徵其事也,万不一验。。。故鶡冠子曰:夫命者自然者也,贤者未
必得之,不肖者未必失之。斯之谓矣。。。夫富贵自有贪竞,富贵非贪
竞所能得;贫贱自有廉让,贫贱非廉让所欲邀;自有富贵而非贪求,贫
贱而不廉让。且子罕言命,道借人弘;故性命之理,先圣之所惮说,善
恶报应,天道有常而关哉?”
朱世卿显然是根据道家的自然之义来反对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但是,
他所承借的却不是刘孝标辨命论中机械观点,而是范缜无神思想的偶然观
点。并且他所取证的比喻和语法,也和范缜颇相类似。兹列表对照如下:
范缜的偶然论朱世卿的法性自然论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譬如温风转华,寒飚扬雪,有委溲粪
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 之下,有参玉阶之上。风飚无心
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于厚薄,而华霰有秽净之殊途;天
。。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道无心于爱憎,而性命有穷通之
在何处? 异术。
这样相类似的文字和思想,如果出于同时代人的手笔,将不免有抄袭之
嫌。范缜与竟陵王所作不信因果之辩,虽是口头论难,也曾哄传一时。朱世
卿去范缜未久,当受过他的影响。事实的具体经过,或不尽如我们所推测,
然朱世卿既后于范缜,而在反佛教因果报应的无神论斗争上,又使用了同一
的论据,通过了同一的取譬程序,导出了同一的结论,实在不能不说其间存
在着广义的传承关系。
(二)樊逊的天保五年举秀才对策
在范缜以后,北朝的反佛战斗,理论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此所谓长足
的进步,即与以前只有反佛政变而无反佛理论不同,首先也与南朝一样,出
现了反佛的无神论思想。此种无神论思想,可以樊逊天保五年(纪元五五四
年)的举秀才对策为代表。该对策共有五段,其中有两段涉及无神。兹摘录
其一段如下:
“臣闻天道性命,圣人所不言。盖以理绝涉求,难为称诣。。。至
若玉简金书,神经秘录,三尺九转之奇,绛雪玄霜之异,淮南成道,犬
吠云中,子乔得仙,剑飞天上,皆是冯虚之说,海枣之谈,求之如系风,
学之如捕影,而燕君齐后秦皇汉帝信彼方士,冀遇其真,徐福去而不归,
栾大往而无获,犹谓升遐倒影抵掌可期,祭鬼求神,庶或不死,江璧既
返,还入骊山之墓,龙媒已至,终下茂陵之坟。方知刘向之信洪宝,没
有馀责,王充之非黄帝,比为不相。。。二班勒史,两马制书,未见三
世之辞,无闻一乘之旨,帝乐王礼,尚有时而沿革,左道怪民,亦何疑
于沙汰。”(北齐书卷四五樊逊传,全北齐文卷七)
樊逊此说,较诸南朝的无神论思想,虽不足称为十分高明,但较诸北朝
前期的道家者流,伪造神怪魔术与佛教作迷信竞赛,代替理论斗争的落后情
势,则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在宗教支配的北朝,樊逊率先以无神论观点,对
于各种迷信思想给以全般的批判,这种战斗精神,颇为难能而可贵。
尤应注意者是,樊逊虽以儒为宗而抨击“刘向之信洪宝”,虽排斥道家
而强调“王充之非黄帝”;此种“有宗旨而无门户”的作风,更为值得发扬。
(三)邢邵的神灭争辩
北朝的神灭思想,也出于范缜以后。就文献可考,北朝的神灭论者,可
以邢邵为代表。据北齐书(卷二四)及北史(卷五五)杜弼传载:
“弼性好名理,探味玄宗。。。尝与邢邵扈从东山,共论名理(即
辩论神灭。——引者按)。。。前后往复再三,邢邵理屈而止。文多不
载。”
此时北朝的思想界,染有南朝谈说名理的风习;且其所谈名理的素材,
也为神灭与否,或形神关系的论题。所可惜者,邢邵在其与杜弼“往复再三”
的辩论中,如何发表了他的神灭思想,详情已无从考知。只有“扈从东山”
的一次辩论,保存在杜传里;文苑英华(七五八)及全北齐文(卷五),题
为与邢邵议生灭论,流传于世。不过,邢邵的神灭思想,在杜弼的与邢邵议
生灭论中,是被杜弼(弼是信佛者)当作了批判的对象,赖以流传,恐难免
遭受割裂及曲解。兹为保存佚文,逐条辑出;明知已非旧观,然这是仅有的
研究依据。
(1)人死还生,恐是为蛇画足。
(2)圣人设教,本由劝奖。故惧从将来理望,各遂其性。
(3)死之言澌,精神尽也。
(4)季札言无不之,亦言散尽。若复聚而为物,不得言无不之也。
(5)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
(6)舍此适彼,生生恒在。周孔自应同庄周之鼓缶,和桑扈之循歌。
(7)鹰化为鸠,鼠变为鱉,黄母为鳖,皆是生之类也。类化而相生,
犹光之去此烛,复然彼烛。
(8)欲使土化为人,木生眼鼻,造化神明,不应如此。
右辑佚文八则,可知邢邵的神灭思想,并无新义。然此在北朝,是仅有
的反佛理论。并且此等佚文,在杜传中,也是被割裂了的残骸。例如第五则
以“烛尽则光穷”喻“人死则神灭”,在杜传中,载有杜弼的驳语:
“旧学前儒,每有斯语;群疑众惑,咸由此起。盖辨之者未精,思
之者不笃。窃有未见可以核诸烛,则因质生光,质大光亦大。人则神不
系于形,形小神不小。故仲尼之智,必不短于长狄;孟德之雄,乃远奇
于崔琰。神之于形,亦犹君之有国。国实君之所统,君非国之所生。不
与同生,孰云俱灭?”
就此则分析,可以看出下列几点意义:
第一,邢邵对于杜弼的神不灭之论,必有驳难,而杜传则只字未提。依
此例他,可知邢邵的本义,定多挂漏。
第二,杜弼的神不灭思想,取譬于“君之有国”;并由“国是君之所统,
君非国之所生”,以证神不与形俱灭。由此可知,神不灭论不但是教权的奴
婢,而且也是君权的羽翼。神灭争辩,在当时的实践意义,尤为明白了。
第三,邢邵与杜弼的神灭之辩,也是以形神及质用关系为争论中心。此
点从杜弼所说“未见可以核诸烛,则因质生光,质大光亦大;人则神不系于
形,形小神不小”,取得证明。从这里,虽然不能说邢邵一定受了范缜的影
响,而却可以证明从范缜所开始的质用关系之争,形神关系之争,到了邢邵
时代,尚在北朝继续发展。
第十章
佛学与魏晋玄学的合流
第一节
汉魏的禅学与般若学
科学和宗教,正如列宁所指出的,是常在一起联系着的。因此,科学在
一定的情况之下可能摆脱神学的因素而支持唯物主义,然而也可能附庸于神
学。自秦汉以来,阴阳五行说,虽然如黄帝内经中还保持着素朴的唯物主义
的形态,但一般讲来,已经和神学、宗教结合在一起,就其有教养的哲学形
态而言,成为以儒家经籍缘饰的正宗神学,就其粗俗的宗教形态而言,又成
为与方技道术相结合的各种迷信符咒。后汉书方术列传:“汉自武帝,颇好
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
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驰骋穿凿争谈之也。”我们且取下列
史料略加按证:
“是时(武帝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史
记封禅书)
“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
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同上)
“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
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论衡道虚)
“成帝末年,颇好鬼神,亦以无继嗣,故多上书言祭祀方术者,皆
得待诏。”(汉书郊祀志)
“哀帝即位,寝疾,愽征方术士,京师诸县,皆有侍祠使者。”(同
上)
“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
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
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汉
书王莽传)又平帝纪:“(元始五年)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
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
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
从这些材料中可以看出,在西汉之世,定于一尊的儒学是和鬼神方术相
互通款的,后者又是和科学混杂在一起的。此种方术,又兼括“方技”“数
术”。七略判“方技”为四家,即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初学记卷二十
引,汉志同),汉志列“数术”为六家,即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
形法。哀平之陈,图谶纬候之学大盛,东汉之世,更为俗儒所宗。隋书经籍
志:“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汉世又诏东平王苍正五经章句,皆命从
谶,俗儒趋时,益为其学,篇卷第目,转加增广,言五经者皆凭谶为说。”
谶纬本为方士所依托,自谶纬繁兴,鬼神方术亦随之炽张。在后汉书中,我
们可以看到,东汉儒者,大多兼明方术(主要是数术),或通“星官风角算
历”,或通“天官推步之术”,或“善风角星算、六日七分,能望气占候吉
凶”,或“善天文阴阳之术”,或“兼综风角星官算历河图七纬推步变易”。
这一时代,也正是佛教自西域输入中国的时代。
严格说来,佛教的输入,当上推至西汉末叶,哀帝时已有伊存授经事:
“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于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
经。”(鱼豢魏略西戎传,三国志裴注引)
奉祀浮屠见于史籍者,始自楚王英(光武之子)。后汉书本传载英“晚
节更喜黄老,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给楚王英的诏书中也说到:“楚王尚
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这时已有伊蒲塞与桑
门(优婆塞与沙门)。汉末,桓帝好神仙祭祀事,于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
事见襄楷上疏。据此,佛教传入之初,不过是作为祭祀方术之一种,梁启超
在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中说“楚王英襄楷时代,盖以佛教与道教同视,或
径认为道教之附属品”,汤用彤于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又详加考论,所言
均属史实。
正由于佛教最初被当作一种祭祀方术,因此,当时来华的译经名僧,也
多半被当作方技道术之士看待。这在高僧传中是可以按证的:
“安清,字世高,。。志业聪敏,克意好学,外国典籍,及七曜五
行,医方异术,乃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亦
称:“有菩萨名安清,字世高,。。博学多议,贯综神模,七正盈缩,
风气吉凶,山崩地动,针脉诸术,睹色知病,鸟兽鸣啼,无音不照。”)
“昙柯迦罗,此云法时,。。幼而才悟,质像过人,诗书一览,皆
文义通畅,善学四韦陀论,风云星宿,图谶运变,莫不该综,自言天下
文理,毕己心腹。”
“康僧会。。笃志好学,明解三藏,博览六经,天文图谶,多所综
涉。”
上引诸人都是汉末或三国时人物,他们都有一定的科学知识,并以之附
庸于方术。他们和十六世纪以来基督教传入中国的人物有些相似,是以科学
和方术的结合作为弘教的手段,晋时佛图澄便曾以方术取得石勒的信仰:
“(石勒)召澄,问曰:‘佛道有何灵验?’澄知勒不达深理,正
可以道术为征,因而言曰:‘至道虽远,亦可以近事为证’,即取应器
盛水,烧香咒之,须臾生青莲花。光色曜目,勒由此信服。”(高僧传
佛图澄传)
据此,汉末僧徒施行的方术,或由于传法之初恐时人不达深理,而从道
术为征。
当然,浮屠之祠与中土的各种鬼神祭祀,并非尽合,但作为神人仙鬼之
祠来说,在时人心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