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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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的缄默变成默认。
接着他又说:“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只要考虑到你和你的孩子。要快快乐乐的过活,两
千法郎是不是足够,应当由你决定。不用说,你们以后还有老赛夏的遗产。你公公一年收七
八千法郎进款,已经有好多年了,资金存放出去的利息还不算在内。归根结底,你们的前途
大可乐观,干吗要烦恼呢?”
代理人辞了赛夏太太走了,让她考虑这个远景,这远景是前一天夜里长子库安泰很巧妙
的设计的。
昂古莱姆的银钱老虎听见代理人报告抓住大卫的消息,说道:“你去透露一些口风,让
他们知道可能有笔款子到手,只要有钱可拿的念头印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就逃不了啦;我
们再讨价还价,一步一步的逼他们就范,接受我们愿意收买那个发明的价钱。”
这句话等于这出银钱剧的第二幕的纲领。
赛夏太太一边为着哥哥的下落心中忧急,一边换好衣服,下楼往监狱去。她想到要独自
在昂古莱姆街上露面,好不惊慌。柏蒂-克洛退回来,说愿意陪她同去;他不是同情当事人
的痛苦,而是另有一套老奸巨猾的打算;夏娃被他的体贴感动了,向他道谢,他也不道破夏
娃的误会。那么生硬那么冷酷的人这时竟有这点儿心意,使赛夏太太改变了她以前对柏蒂-
克洛的看法。
他对夏娃说:“我特意带你绕远路,免得碰到熟人。”
“先生,我第一次走在街上抬不起头来!昨天人家很不客气的点醒我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噢!这个城里我决不再住下去……”
到监狱门口,柏蒂-克洛对夏娃说:“那些条件我和库安泰弟兄差不多讲定了,要是你
丈夫同意,你叫人通知我,我马上带着卡尚的证明来接大卫,大概他不至于再回监狱的
了……”
在监狱前面说的这几句话,便是意大利人所谓策略。他们用这个名词称呼一种很难说明
的行为,或是半正当半奸诈的事情,或是时机恰当而无人指责的骗局,或是近乎合法而做得
很妥贴的把戏;照意大利人的说法,圣巴托罗缪案①便是一项政治策略。
①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法王查理九世下令屠杀新教徒。八月二十四日为圣徒巴
托罗缪纪念日,故称圣巴托罗缪案。
幻灭
十七 坐监的影响
上文已经解释过,债务人受到羁押在外省是极少见的事,所以法国大半城市没有拘留
所。真要扣押的话,只能把债务人送往监狱,跟嫌疑犯,轻罪被告,重罪被告,判处死刑的
囚徒,关在一起。这些在法律上各各不同的名称,在大众口里统统归入一类,叫做刑事犯。
大卫被带往昂古莱姆监狱,暂时送进一间矮矮的牢房,也许是某个犯人刑期满了空出来的。
羁押的手续,以及法律规定给监犯一个月伙食费的手续都办完了,大卫见到一个胖子,对犯
人的权力比王上还要大的狱卒!外省从来没有清瘦的狱卒。第一,这是一个清闲的差事;其
次,狱卒好比乡村客店的老板,不用付房租,自己吃得挺好,给犯人吃得挺坏;对犯人的住
宿,狱卒也同乡村客店的老板一样,照来客的财力安排。那狱卒由于老赛夏的关系,对大卫
闻名已久;大卫虽则一文不名,狱卒很放心,当夜给他一个好房间。昂古莱姆的监狱,后面
跟从前的初级法院相连,还是中世纪的建筑,并不比当地的大教堂经过更多的改动,民间始
终称为司法衙门。大门中间照例开着一扇便门,全部钉着钉子,外表坚固,又矮又旧,看上
去象独眼妖库克罗普斯,因为门上有一个洞眼,狱卒先在洞上认清了外面的人才开门。沿着
底层的门面有一条走廊,廊下一排房间,高高的窗上装着漏斗形的木板,从里边的院子取
光。狱卒住的屋子同牢房隔一条拱廊。拱廊把底层一分为二,拱廊尽头装着隔离院子的铁
栅,一进大门就望得见。狱卒把大卫安顿在靠近拱廊的一间房里,房门正对狱卒的住屋。他
有心和大卫做邻居,认为这个监犯地位特殊,可以跟他做伴。
狱卒看大卫瞧着屋子发愣,便道:“这一间是最好的了。”
房内墙壁是石砌的,相当潮湿。窗洞很高,装着铁栅。地下的石板冷气逼人。看守在廊
下踱来踱去,有规律的步伐在房内听得清清楚楚,象潮水一般单调的声音时时刻刻提醒你:
你受着监视!你不得自由!这些细节和整个环境,对一般老实人精神影响极大。大卫看见卧
床肮脏无比。可是进监的人第一夜心情特别紧张,要第二夜才发觉床铺硬不可当。狱卒很客
气,告诉大卫天黑之前不妨在院子里散步。临到睡觉,大卫开始受罪了。牢房照例不给灯
火。这条规则明明是对付罪犯的,若要把在押的债务人除外,必须得到检察官特准。狱卒让
大卫在他屋中闲坐,临睡可不能不关进牢房。夏娃的可怜的丈夫这才发现监狱的丑恶和野蛮
的习惯,感到恶心。不过多思想的人自有办法同外界隔离,迷迷惚惚的出神,那是诗人睁着
眼睛也办得到的。倒霉家伙终于集中精神,想起他的正事来。监狱最容易使人反省。大卫先
问自己有没有尽他家长的责任,又想老婆不知伤心得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不用玛丽蓉说的办
法,先挣了一笔足够的钱,再消消停停做他的研究工作呢?
他心上盘算:“闹了这样的乱子,怎么能再住在昂古莱姆?出了监狱,怎么办呢?上哪
儿去呢?”他又怀疑他造纸的方法。这种苦恼只有发明家能体会。大卫从这一样疑心到那一
样,终于看清了他的处境。以前库安泰弟兄告诉赛夏老头的话,刚才柏蒂-克洛告诉夏娃的
话,大卫自己也提出来了:“就算样样顺利,实地制造的成绩还不知道怎么样。领发明执照
需要钱……还要有个工厂做大规模的试验,那等于把我的发明公开!……噢!柏蒂-克洛说
的一点不错!”
(光线最暗的监狱也会把事情照得透亮。)
大卫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底下铺着一条叫人恶心的棕色粗布垫子,临到睡熟的时候想
道:“暂且丢开!明儿早上大概就能见到柏蒂-克洛。”
可见夏娃带来的敌人方面的条件,大卫早已作好准备,有意思接受了。老婆拥抱了丈
夫,房内只有一把粗糙的木椅子,她只能坐在床沿上,一眼看到屋角放着一只肮脏的铜盆,
墙上涂满字迹,都是前任房客的签名和题辞。夏娃通红的眼睛又湿了。她不知哭过多少回,
看见丈夫落到囚犯一般的田地,又流出眼泪来了。
她说:“这都是追求光荣的结果!……噢!亲爱的,我劝你把事业放弃了吧……咱们还
是安分守己,别抄近路想发财了……要我快活也不需要什么享受,吃了这许多苦,我更看得
淡了!……你还不知道呢!……你被人抓起来虽然丢脸,还不算咱们最倒霉的事!……你
瞧!”
她掏出吕西安的信交给大卫,大卫很快的看完了。夏娃想安慰丈夫,把柏蒂-克洛说吕
西安的两句尖刻的话告诉他。
大卫说:“吕西安要是自杀,现在已经死了;现在不死,就不会自杀的了;他的勇气,
正如他自己说的,不能维持到半天以上……”
“可是这样提心吊胆叫人怎么受得了呢?……”做妹子的一想到死,差不多一切都原谅
了。
柏蒂-克洛所谓已经获得库安泰弟兄同意的条件,夏娃讲给大卫听了,大卫喜形于色,
立刻接受。
他说:“有了这笔钱,咱们可以住在乌莫近边的村子上,库安泰弟兄开纸厂的地方;从
此我只求清静!如果吕西安受良心责备,寻了短见,咱们在没有拿到父亲的产业以前,也能
维持生活;如果吕西安活着,可怜的孩子看我们手头不宽,也会想法适应……库安泰弟兄将
来一定靠我的发明赚钱,可是归根到底,我在国内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
百姓。只要我的发明对大众有益,我就快活了!告诉你,亲爱的夏娃,你我两人都不配做买
卖。咱们既没有唯利是图的心,也没有那种啬刻的本领,把最应该付的钱拖延不付。这两种
贪心也许是生意人的品德,大家把这个叫做精明,叫做经商的才干!”
遇到利害关系,两个相爱的人不一定意见一致;如今他们俩看法相同,当然是爱情的最
美的果实;夏娃因之很高兴,央狱卒送了一个便条给柏蒂-克洛,说他们俩对和解的方案一
致同意,要他来释放大卫。过了十分钟,柏蒂-克洛走进大卫那个可怕的牢房,对夏娃说:
“太太,你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啊!亲爱的朋友,”柏蒂-克洛对大卫说:“你落在人家手里了!怎么你会这样糊
涂,跑到街上来的?”
“叫我怎么不出来呢?你看吕西安对我说的什么话。”
大卫把赛里泽的信交给柏蒂-克洛;柏蒂-克洛接过去,念了,看了看,捻捻纸张,一
边谈着正事一边装做心不在焉的折起信纸,放进口袋。随后代理人挽着大卫的胳膊出去了,
他们谈话的当口,狱卒已经收到执达员解除羁押的公事。大卫回到家里,好比进了天堂。经
过二十天的幽禁(最后几小时在外省人心目中更是丢尽脸面),他回进卧房,亲着他的小吕
西安,象小孩儿一般淌眼抹泪。科布和玛丽蓉也回来了。玛丽蓉在乌莫听说有人在到巴黎去
的大路上看见吕西安,已经过了马萨克。进城卖粮食的农夫注意到花花公子的装束。科布骑
着马沿着大路赶到芒斯勒,知道吕西安坐着包车走了,玛隆先生亲眼看见的。
柏蒂-克洛道:“我不是早说过吗?这家伙不是诗人,是一部连续不断的小说。”
夏娃道:“坐包车?这一回他上哪儿去呢?”
柏蒂-克洛对大卫道:“来,咱们去看两位库安泰先生,他们等着呢。”
赛夏太太叫道:“啊!先生,希望你尽量保护我们的利益,我们的前途完全操在你手
里。”
柏蒂-克洛道:“要不要在你府上谈判?大卫不用去了,让他们今晚到这儿来,我能不
能保护你们的利益,你自个儿瞧吧。”
夏娃道:“啊!先生,这样我才高兴呢。”
柏蒂-克洛道:“那么晚上见,就在这儿,七点左右。”
“谢谢你,”夏娃回答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对代理人信任多了。
柏蒂-克洛又道:“你看,我叫你不用担心,没有说错吧?你哥哥早已把自杀的念头丢
往九霄云外。再说,今天晚上你或许就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到手。你的印刷所有正式的买主上
门了。”
夏娃道:“既然这样,干吗不等一下再同两个库安泰合伙呢?”
柏蒂-克洛发觉说了实话,差点儿露马脚,回答说:“太太,你忘了你的机器还受着法
院扣押,你先要还清梅蒂维埃的钱,才好出卖印刷所。”
柏蒂-克洛回去把赛里泽找来。赛里泽走进办公室,柏蒂-克洛带他到窗下,咬着他耳
朵说:
“明天晚上你可以买进赛夏的印刷所,还有后台老板帮你把印刷执照过户;你总不愿意
弄到做苦役犯下场吧?”
赛里泽道:“什么!……什么!做苦役犯?”
“你给大卫的信是假造的,此刻在我手里……亨利埃特上了法庭,你想她会怎么
说?……”柏蒂-克洛看见赛里泽脸色变了,便补上一句:“我可不想叫你栽斤斗。”
巴黎人叫道:“你还要我干什么呢?”
柏蒂-克洛回答:“让我告诉你应当做些什么。你仔细听着!两个月之内,你是昂古莱
姆正式的印刷商……盘进印刷所的本钱可是欠人家的,你十年也偿还不了!……你得替资本
家长期当差!并且只能代自由党出面……你和迦讷拉克的合伙契约将来由我起草,我有办法
在合同上留好地步,使你有一天能变成印刷所的主人……可是,如果他们要办报,如果你做
了报纸的经理,如果我在这里当上署理检察官,你必须听长子库安泰指挥,在你报上登些违
禁的文字,让公家把你的报纸没收,查封……你帮了这个忙,库安泰准会重重的谢你……我
知道你要判罪,要坐牢,不过你也变了被迫害的要人,在自由党内是个角色了,不是象梅尔
西爱军曹和保尔-路易·库里埃,便是成为小小的曼奴埃尔。我决不让人吊销你的执照。等
到你的报纸被公家查封的那天,我当你的面把你的信烧掉……你看,你发迹的代价并不算
高……”
下层阶级的人弄不清合法文书和伪造文书的区别,赛里泽仿佛已经到了重罪庭上,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