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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幻灭-第50部分

小说: 幻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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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们握手。吕西安觉得自己不但是个人物,而且还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带几分酒意对他很有
帮助,他谈笑风生,表示也会张牙舞爪的吓唬人。可是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
对他并不赞许;相反,他发觉众人已经有些嫉妒;他们不一定是为了他而恐慌,却是心中好
奇,要看看这个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地位,在新闻界中能捞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吕西安当
做摇钱树的斐诺,自命为可以支配他的卢斯托,向吕西安堆着笑脸。卢斯托拿出总编辑的气
派,使劲敲了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窗。
    出版商在绿窗帘上探出头来张望,见是卢斯托,便道:
    “一会儿就来,朋友。”
    一会儿事实上是一小时。过了一小时,吕西安和朋友走进圣殿。
    新任的总编辑问:“喂,咱们朋友的事你考虑过没有?”“当然喽,”道里阿在靠椅中
气派十足的欠身回答,“稿子我翻了一遍,还请一位有眼力的人,请一个行家看过,我并不
冒充内行。告诉你,朋友,我只收买成名的作家,象那个英国人买爱情一样。老弟,你的诗
才跟你的品貌不相上下。拿我老实人的名誉打赌,——我不说出版商,注意没有?——你的
十四行诗妙极了,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一个有灵感有才情的人难得做到这一点。你有新派诗
人的长处,很会押韵。你的《长生菊》的确好得很,可惜不成其为生意经,而我是只做大生
意的。老实说,你的诗集我不愿意接受,没有办法推销,没有什么赚头,犯不上花钱推广。
何况你也不会再写诗,你的集子只是孤零零的一部。你还年轻,小朋友!你们老是把第一部
诗集送到书店来,其实哪个文人离开中学的时候不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开头他们看得很重,
后来都不当一回事。比如你的朋友卢斯托,一定也有一部诗稿塞在破袜子堆里。嗯,卢斯
托,你不是写过自以为了不起的诗吗?”道里阿意义深长的瞧着卢斯托问。
    卢斯托道:“唉!在我那个年纪,怎么能写散文呢?”
    道里阿接着说:“你瞧,他从来没跟我提起,可见咱们这位朋友对出版业和生意经是内
行。”他又装着讨好的神气和吕西安说:“在我这方面,问题不在于知道你是不是大诗人;
你有的是才气,而且是大才;要是我初办书店,准会冒冒失失印你的作品。可是今日之下,
我的合伙老板和垫款的股东先要断绝我的粮草;只要去年我印的诗集蚀掉两万法郎,他们就
不愿意再听到诗歌两字;他们是我的老板,叫我有什么办法!何况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承认
你是大诗人,可是你出品多不多呢?十四行诗能经常生产吗?将来能写上十部吗?是不是可
以当一桩生意做呢?嗳!才不会呢,你将来是个出色的散文家,你才气那么旺,决不肯自暴
自弃,写那些拼凑字数的歪诗。难道你不去替报纸写稿,弄上三万法郎一年,倒反靠胡诌的
诗勉强挣到三千法郎吗?”
    卢斯托说:“你知道,道里阿,他是我们报馆的人。”
    道里阿回答:“我知道,他的文章我拜读过了;正是为他的利益着想,我才不接受他的
《长生菊》。是的,先生,我六个月之内请你写起稿子来,你挣的稿费比你销不掉的诗集要
多几倍呢!”
    “可是怎么成名呢?”吕西安叫起来。
    道里阿和卢斯托一齐笑了。
    卢斯托道:“糟糕!他还存着幻想。”
    道里阿回答说:“声名是要花十年苦功去换的,对出版商来说,不是赚进十万便是亏掉
十万。如果你碰到一些疯子肯印你的诗,一年之后听听他们做多少生意,你准会佩服我。”
    “我的原稿在这里吗?”吕西安冷冷的问。
    “在这里,朋友,”道里阿对待吕西安的态度变得非常软和。
    吕西安觉得道里阿的神气明明是把他的诗集看过了,接了原稿也就不去查看绳子。他同
卢斯托走出来,既不诧异,也不气恼。道里阿陪两位朋友走出办公室,谈着他的刊物和卢斯
托的报纸。吕西安心不在焉拿着《长生菊》的稿子在手里翻弄。
    艾蒂安咬着吕西安的耳朵问:“你相信你的集子道里阿真的看过,或者叫人看过吗?”
    吕西安说:“是的。”
    “你瞧瞧我做的暗号。”
    吕西安发现绳子紧靠着墨水画的线,根本没有动过。
    他又气又恨,铁青着脸问出版商:“你特别注意的是哪一首呢?”
    道里阿答道:“噢,朋友,没有一首不精彩,写长生菊的一首尤其妙,最后一段的思想
细腻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写散文必定成功,所以马上把你介绍给斐诺。你还是替我们写些
书评吧,我们给的报酬很高。一个人固然应当求名,也不能不讲实际;碰到机会总不能放
过。你有了钱再做诗还来得及。”
    诗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突然走往木廊商场,心里气坏了。
     
   
     

 

幻灭 
二十五 初试身手

    

    卢斯托跟着他走出来,说道:“哎啊!孩子,别急躁,人本来是我们的工具,你把人看
做工具就行啦。你想报复吗?”
    诗人回答:“非报复不可。”
    “拿当的作品明天要发行第二版,刚才道里阿给我这本样书,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
稿子来把它打下去。韦尔努最讨厌拿当,认为拿当走红会妨碍他将来的作品。心胸狭窄的人
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阳底下容不得两件作品成名。韦尔努替一家大报工作,准会拿你
的稿子去发表。”
    吕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么能说它不好呢?”
    卢斯托笑道:“啊!亲爱的,你该学学你的手艺。哪怕这部书是杰作,在你笔下也得变
成荒唐的,危险的,不健康的。”
    “用什么办法呢?”
    “把优点说成缺点就行。”
    “我没有这本领。”
    “朋友,新闻记者好比走绳索的,吃这行饭的难处,你要想办法适应。我脾气痛快,让
我来告诉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对付。你仔细听着,老弟!开头你认为作品很好,尽可以老老
实实发表你的意见。群众心上想: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了。从此他们以
为你说的是良心话。你得到了读者的信任,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那是这一类的书
必然要把法国文学带进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国支配吗?你不妨这样说。至此为止,
法国作家凭着有力的风格,表达思想的独特的方式,几百年来使欧洲走着分析的和哲学思考
的路。说到这里,为了讨好布尔乔亚,你歌颂一下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孟德斯鸠,布
丰。你给大家解释,法国语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层油漆。接着搬出一套公理
来,比如说法国的大作家必然是个伟人啊,语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别的国家并不如
此啊。然后提出证明,拿冷嘲热讽的德国道德学家拉贝纳同我们的拉布吕耶尔做比较。提到
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最能抬高批评家的声望。康德就被库赞当作台阶。问题转到了这方
面,你可以造出一个名词,一方面总括,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的体
系,把他们的文学叫做观念文学。你用这个做幌子,搬出一切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头
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学滥用对话(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滥用描写,代替思想。你做一个
对比:伏尔泰,狄德罗,斯特恩,勒萨日的小说,内容何等充实,何等深刻;现代作品却样
样靠形象来表现,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尤其夸张。这样的品种,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瓦
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是一个品种,不是一个体系,你不妨这样说。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
品种,说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谁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投
机取巧,成为作家。最后替这一派起个名字,叫做形象文学。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拿当身
上,指出他的才华只是浮表的,实际是模仿别人。他书中没有十八世纪的紧凑雄伟的风格,
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动作并非生活,画面并非思想:这种话说出去,群众自会附和。拿
当的作品虽然有它的长处,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险的,替群众打开了光荣的庙堂,势必叫
大批小作家争着仿效,学这个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叹格调的卑下,借此对艾蒂
安,儒依,蒂索,高斯,杜瓦尔,杰伊,邦雅曼·贡斯当,埃尼昂,巴乌-劳米安,维勒
曼,拿破仑派自由党的头目,韦尔努的报纸的后台,恭维一阵。你说这个光荣的队伍不怕浪
漫派的狂潮冲击,坚持观念和风格,抵制形象和废话,继承伏尔泰的传统,反对英国派德国
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议员为了国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争。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拥护
左翼的反对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们的名字做护身符,很容易压倒拿
当。他的作品虽然很美,却不应该把毫无思想内容的文学带到法国来占据地盘。说到这里,
问题就不在于拿当,也不在于他的书,而在于法兰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没有?正直勇敢的作
家应当坚决反对这些外国东西进口。这句话是奉承读者。依你看来,法国人机警得很,决不
轻易受人暗算。尽管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捣鬼,靠这部书捞了一笔
钱,真正的群众很快会发觉,四五百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出版商能销完一版是
侥幸,印第二版是胆大妄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书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
你文章的骨干。你一边说理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烧热锅子,要不把道里阿烤焦
才怪!临到结束,别忘了对拿当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说他要不走这条路,准能替当代文学
产生美妙的作品。”
    吕西安听着卢斯托说话愣住了:新闻记者的议论使他睁开了眼睛,在文学方面发现了许
多他没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说的大有道理,非常中肯。”
    卢斯托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当的作品?告诉你,老弟,这是打击作品的第一种手
法,叫做批评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窍门还多得很!慢慢儿你自会精通。有时候,报纸的股
东或者主编迫不得已,非要你谈论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你就用消极手段打发这种所谓社论
式的文章。你用书名做评论的标题,发一段空泛的议论,乱扯一通希腊罗马的作家,临了
说:以上的讨论归结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谈。而下一篇文章始终不出来。那
部书被你开头一句诺言,结尾一句诺言,无形中腰斩了。这一回你写稿子不是对付拿当,是
对付道里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满不在乎,不象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个场
合你只伤害出版家,在后一个场合你帮了读者的忙。这些文学批评的方式在政治评论中照样
好用。”
    艾蒂安给吕西安赤裸裸的上过一课,吕西安便开了心窍,对这一行的手艺完全了解了。
    卢斯托道:“朋友们都在报馆里,咱们去商量一下怎样对拿当发动攻势,这件事准会叫
他们乐死,你等着瞧吧。”
    到了圣菲阿克街,两人一同走到阁楼上的编辑室。朋友们不但答应攻击拿当的作品,而
且还表示高兴,吕西安看着又惊又喜。埃克托·曼兰在一小方纸上写了几行,预备带回他的
报馆:——
      拿当先生的作品即将再版。本报原拟保持缄默,惟鉴于本书流行颇广,不能不发表
评论,主要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新兴文艺的趋向。
    卢斯托也写了几句,准备登在第二天的小报上,放在讽刺小品栏作为第一条:——
      出版商道里阿居然把拿当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来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语,
叫做NONBISINIDEM①?执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佩服!    
  ①拉丁文:可一不可再。

 
    艾蒂安的一席话对于吕西安的作用好比一个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里阿报仇泄忿,出
一口恶气的想法给了他意念,给了他灵感。他一连三天在柯拉莉房内足不出户,在火炉旁边
写作,一切由贝雷尼斯服侍,疲劳的时候还有不声不响,体贴入微的柯拉莉给他安慰。过了
三天,书评写好了,大约占到三栏版面,内容意想不到的精彩。晚上九点,他赶往报馆,见
到许多编辑,对他们念了稿子。他们很认真的听着。费利西安一声不出,抓着原稿奔下楼梯。
    “他怎么啦?”吕西安问。
    “到印刷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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