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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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兹道:“那你的欧罗巴联邦怎么办呢?”
“啊!不错,”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先要献身给人类,再想到个人。”
吕西安道:“我特意来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把我的作品点铁成金了。”
毕安训道:“咱们之间谈得上感谢吗?”
费尔让斯道:“我们只觉得快活。”
莱翁·吉罗道:“这一下你当了记者啰?你的第一篇稿子引起的议论,拉丁区也听到
了。”
吕西安回答:“还没有正式下海呢。”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道:“那还好!”
阿泰兹道:“我早告诉你们,良心平安的可贵,吕西安是知道的。一个人上床睡觉的时
候能够对自己说:我没有对别人的作品下断语,没有叫谁伤心,没有把我的聪明才智当作刀
子一般在清白无辜的人心中乱搅;没有说什么刻薄话破坏别人的幸福,便是对痴呆混沌的人
也不干扰他的快乐,没有向真有才气的人无理取闹;不屑用俏皮话去博取轻易的成功;总之
从来不曾违背我的信念……能够对自己这么说不是极大的安慰吗?”
吕西安道:“可是我认为替报纸写稿照样能做到这些。如果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早晚
要走这条路的。”
“噢!噢!噢!”费尔让斯说一个字提高一个调门。“那就是投降。”
莱翁·吉罗很严肃的说道:“他非做记者不可。唉!吕西安,如果你愿意在我们的圈子
里当记者,我们不久也要办一份刊物,永远不侵犯真理和正义,只宣传有益人类的学说,也
许……”
吕西安很世故的插嘴道:“你们一个订户都不会有的。”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只要五百订户就抵得人家的五十万。”
吕西安道:“你们还需要资金。”
阿泰兹道:“不,我们需要的是献身的精神。”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做着滑稽的样子嗅了嗅吕西安的头,说道:“真象一个香粉铺。有
人看见你坐着华丽的车子,套着漂亮哥儿的骏马,带着一个王孙公子的情妇,柯拉莉。”
吕西安道:“怎么!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毕安训道:“这话就表示你情虚。”
阿泰兹道:“我只希望吕西安遇到一个贝阿特丽克丝,一个高贵的女子,能够在人生中
支持他……”
诗人道:“可是,阿泰兹,只要是爱情,不是到处都一样吗?”
“啊!”相信共和政体的克雷斯蒂安说,“在这一点上我是贵族脾气。我不会爱一个被
男演员当众亲吻的女人,在后台被人用亲昵的称呼乱叫,对台下哈腰屈背,满脸堆笑,掀起
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动作,把我只想一个人看到的姿势公诸大众。如果我爱上这样一个女
子,一定要她脱离戏院,让我用爱情把她清洗干净。”
“她不能脱离戏院又怎办呢?”
“那我要伤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断爱情不象拔掉一颗牙齿那么容易。”
吕西安沉着脸担起心事来,想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容忍卡缪索,准会瞧不起我。”
铁面无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的说:“告诉你,你可能成为大作家,不过永远是
轻骨头。”
说完拿起帽子走了。
诗人道:“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真严厉。”
毕安训道:“又严厉又慈悲,赛过牙医生的钳子。米歇尔看到你的前途,也许此刻在街
上为你伤心呢。”
阿泰兹态度温和,体贴,想法鼓励吕西安。过了一小时,吕西安烦恼不堪的走了,他听
见内心有个声音叫着:你一定要做记者!好比麦克白听见女巫说:你一定要做国王!到了街
上,吕西安望了望坚忍不屈的阿泰兹的窗子,映着微弱的灯光;他凄凄凉凉,心神不定的回
家。他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从索邦广场走进克吕
尼街,他看见停着柯拉莉的车子。女演员要看看她的诗人,向他问好,老远从神庙街赶到索
邦。吕西安的情妇看着阁楼直掉眼泪,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边哭一边替他把衬衫,手套,
领带,手帕,放进破旧的五斗柜。她的悲痛非常真实,非常强烈,表示她感情深厚,所以吕
西安虽然被人责备爱上一个女戏子,还是认为柯拉莉是不怕贫穷折磨的圣女。招人疼的女孩
子为了要来看吕西安,推说卡缪索、柯拉莉和吕西安吃过玛蒂法、佛洛丽纳和卢斯托的半夜
餐,要回请他们,特意来通知吕西安,问他要不要请几个他应当联络的人。吕西安回答说,
他先得和卢斯托商量一下。柯拉莉一会儿就走了,不让吕西安知道卡缪索在底下等着。
幻灭
二十一 另外一种记者
第二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去找艾蒂安,艾蒂安不在,便赶往佛洛丽纳家。记者和女演员
象夫妇一般占据着漂亮的卧房,就在房内接待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挺讲究的中
饭。
吕西安在饭桌上说到柯拉莉要请他们吃消夜,卢斯托回答:“老弟,我劝你跟我一同去
看费利西安·韦尔努,约他吃饭,尽量同他联络,对这样一个小人非如此不可。他替一份带
有政治性的报纸编副刊,说不定肯介绍你进去,登你的长篇稿子,那你优哉游哉,日子好过
了。那份报和我们的一样属于自由党,将来你总是自由党的人,这是最得人心的党派;等到
人家对你害怕以后,再倒向政府也便宜得多。埃克托·曼兰和他那位杜·瓦诺布勒太太,—
—在她家里出入的有几个大贵族,漂亮哥儿,百万富翁,——他们不是邀你和柯拉莉吃饭
吗?”
“是的,”吕西安回答,“也请你跟佛洛丽纳。”
吕西安和卢斯托星期五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星期日参加经理的饭局的时候,彼此已经
称兄道弟,亲热得很了。
“好吧,咱们可以在报馆里碰到曼兰,这家伙准会死钉着斐诺;你最好敷衍敷衍他,请
他和他的情妇吃消夜,也许他不久就能帮你忙,心里有怨恨的人用得着所有的人,他可能先
帮你一下,再在必要的时候利用你写稿。”
佛洛丽纳对吕西安说:“你第一炮放得相当响,眼前尽可通行无阻,我劝你打铁趁热,
要不人家很快会把你忘掉的。”
卢斯托说:“那笔大生意做成了!一无所能的斐诺变成道里阿周报的经理兼总编辑,白
到手六分之一的股份,还有六百法郎一月薪水。我从今天起做了我们那份小报的主编。经过
情形就跟我前天晚上预料的一样。佛洛丽纳本领高强,便是塔莱朗亲王①也要让她三分。”
佛洛丽纳道:“男人要寻欢作乐,我们利用这一点抓住他们;外交家只能利用人的自尊
心。一般人在外交家面前装腔作势,在我们面前专做傻事,所以我们力量更大。”
卢斯托道:“玛蒂法认股的时候说:反正这桩买卖不出我的本行!②我看他做了一辈子
药材生意,从来没说过这样风趣的话。”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弄权窃柄的政客。
②本行是指药材生意。药材在法文中另有一个通俗的意义,指一切无用的,品质低劣
的,甚至有害的东西,此处是暗示报纸。
吕西安道:“我疑心是佛洛丽纳教他的。”
卢斯托道:“所以,好朋友,你这一下是脚踏马镫,上了路啦。”
佛洛丽纳道:“你生来命好。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在巴黎呆上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
来!你的稿子将来可以跟爱弥尔·勃龙代的一样走红。我想象得出你六个月以后神气活现的
面孔,”她用了一句俗语,含讥带讽的笑了笑。
卢斯托道:“我不是在巴黎呆了三年吗?到昨天才当上主编,斐诺才给我三百法郎一月
固定的薪水,五法郎一栏稿费,他的周报给我一百法郎一页。”
佛洛丽纳望着吕西安说:“喂,怎么不开口啊?……”
吕西安说:“我要考虑一下。”
卢斯托气恼着说:“朋友,我当你亲兄弟看待,样样替你安排好;可是斐诺的事,我不
敢担保。两天之内,自愿跌价,想加入他报纸的人准有几十个!我在斐诺面前替你一口应承
了,你要不愿意,你去回绝吧。”停了一会又道:“你是得福不知。在咱们这个帮口里,弟
兄们能够在好几份报上攻击敌人,互相帮衬。”
吕西安急于联络那些鹰犬,说道:“咱们先去找费利西安·韦尔努。”
卢斯托叫人雇了一辆车,两个朋友坐着上芒达尔街。韦尔努在一所有过道的屋子里住着
三楼上的一套房间。尖刻,傲慢,功架十足的批评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饭;女的长得太丑
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两个小孩儿爬在两张围着栏杆的高椅上;饭间恶俗不堪,糊着方格
的花纸,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个金漆的框子嵌着镂版画。吕西安看着这排场很奇怪。费
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旧印花布衫改的,他因为这副装束被人撞见了,脸上不大高兴。
“吃过饭没有,卢斯托?”韦尔努一边招呼,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让吕西安坐下。
艾蒂安说:“我们才从佛洛丽纳家吃了来。”
吕西安只顾打量韦尔努太太。她象个老实的大胖厨娘,皮肤还白,长相俗不可耐。头巾
下面,一顶睡帽用带子扣在下巴上,腮帮的肉被带子箍紧了,拚命往外挤。没有腰带的梳妆
衣只在领圈上扣着一个纽子,阔大的褶裥挂下来,穿在身上不三不四,叫人想起路旁的界
石。身体好得异乎寻常,脸颊差不多红得发紫,手指头象螺丝钉。吕西安看了这女人,忽然
懂得为什么韦尔努在交际场中那么拘谨。他既厌恶自己的婚姻,又没有勇气丢掉老婆孩子,
可是还有相当幻想,不能不为着老婆经常苦闷,所以他恨别人成功,对什么都不满意,也不
满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脸冷冰冰的老是不高兴,话中带刺,动不动出口伤人,象锋利的匕
首;韦尔努这些表现,吕西安完全了解了。
费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书房去,你们来大概是为稿子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卢斯托回答。“朋友,主要是为了吃消夜。”
吕西安说:“我代柯拉莉来请你……”
韦尔努太太听见这名字,抬起头来。
吕西安接着说:“……请你吃消夜,从今天算起还有一星期。还是佛洛丽纳家的原班人
马,只多了杜·瓦诺布勒太太,曼兰,还有另外几个人。咱们也有牌局。”
韦尔努的女人对丈夫说:“朋友,那天我们约好要上玛乌多太太家。”
韦尔努说:“那有什么关系?”
“咱们不去,玛乌多太太会不高兴的,你不是想把书店的期票请她贴现吗?”
韦尔努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
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韦尔努,从此恨死吕西安。
卢斯托道:“那么你一定到了?还有一件事:德·吕邦泼雷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
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至少让他发表两篇稿
子。”
韦尔努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
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见,”卢斯托好不亲热的和韦尔努握握手。
“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那要看道里阿了,”韦尔努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满意吗?……”
“又满意又不满意……”
“我们捧场就是了,”卢斯托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客人这样急匆匆的告辞,因为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掏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
的韦尔努为着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当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
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完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
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巴怪,结果怎么样?皮卡尔有出戏叫做《彩票
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里戈丹……告诉你,韦尔努同里戈丹一样,自己不打架,
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
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